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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与他作为政治家的重要地位相比较,魏征作为诗人是十分次要的。但他的诗仍值得一读。
《述怀》是这样写的——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或许,每一个老成持重的人,都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魏征早年间曾从隋末大儒王通学“河汾之学”。河汾之学成为被后来的朝代,有意被淡忘的学说,原因它实在是太先进了,先进到如果后来的朝代都依此施政的话,中国恐怕早就自我进化成现代国家了。
王通的河汾之学重申了先秦儒学的要义,纠正了汉儒君权神授说,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其基本思想是人性本善,天赋人性平等,它的民本思想主张民贵,君轻,民的地位要高于君主,这可能是最接近现代民主思想的中国传统儒家思想。
“不以天下易一民之命。”见多了历史上草菅人命的暗黑政权,王通这话说得真是振聋发聩!几乎有不敢相信的感觉。他充分肯定个体之民的生命权力至高无上,强调执政的目的是为民,不以所谓的天下为由,轻贱任何一个百姓。
——这与美国《独立宣言》里的思想不谋而合:“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不证自明: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先秦儒家主张君权有限,(与限制君权不尽相同),认为君王有道为合法,无道为不合法,可以谏,可以易位,可以诛(革命),有道无道,体现为人民生活状况的好坏。这一思想,与现代民主所强调的,政府是执政为民,人民有权选择执政党是一样的。
还是那句话,因为思想太先进,鼓励民众理性辨别,鼓励合理反抗,君王无道,可以废除,这太“吓人”了,明显不符合统治者的口味,没过多久,就被汉儒改造成“受命于君,天意之所予也”的君权神授说,主张绝对君权,屈民申君。这一坑人的思想,经过代代强化,帮助统治者完成了愚民的把戏。从此中国的老百姓,不到贫无立锥之地,绝不起来反抗。
王通虽然没有来得及亲自参与隋末的起义,但他的很多高徒都秉承了他的理念,积极入世,魏征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由隋至唐,成就了“贞观之治”,可以说王通才是“贞观之治”背后的大神。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魏征不是那种只会在书斋中嗷嗷乱叫的书生,他是真的参与到隋末的起义大军中去,我对魏征最初的了解,是小时候看《隋唐演义》,在故事的开始,隋炀帝突发奇想想去扬州看琼花,就下令开凿京杭大运河,这一下,导致民不聊生,各路英雄纷纷起来起义,其中尤以瓦岗寨声势最为壮大。
真正的历史当然不是如此简单,但魏征确实和瓦岗寨过从甚密。他曾献策壮大瓦岗,可惜李密不能用其谋。在其后的乱世中,魏征还辅佐过窦建德,几年之中可谓辗转。《述怀》诗中:“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当是指这段经历。“请缨”用汉臣终军的故事,他曾经奉命出使南越,劝说南越王向汉朝称臣,辞行时,他据说表示了为国效力的决心,向皇帝请求长缨,要把南越王“系”住,带回京城。
与终军一样,魏征随李密降唐之后,曾毛遂自荐,去山东安抚李密的旧部徐世勣(唐初名将,封英国公,被李渊赐姓为李,更名为李勣,是后来起兵反抗武则天的徐敬业的祖父,可惜徐敬业完全没有祖父的军事才华,一败涂地。)徐世勣听从了魏征的建议,率众归降了唐朝。
“凭轼下东藩”说的是雄辩家郦食其,他代表汉高祖去说降当时的齐王田广。虽然魏征没有像终军和郦食其一样丧命,他却前来攻城被窦建德俘虏。好在那时的人不太讲究政治背景,出身是否根正苗红,不然,魏征后来不可能在太宗朝大展拳脚,干得虎虎生风。
惊魂未定,流离失所的那段日子里,魏征毕竟也是苦闷的,君不见《述怀》里写到:“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好在唐高祖武德四年,李世民率众击败了窦建德,魏征再度归唐,被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看重,任命为为太子洗马,礼遇甚厚。魏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看出众望所归的李世民野心勃勃,太子李建成有名无实,劝他早作提防,李建成同样不能用其谋。
虽然后来唐太宗以乡巴佬,倔老头相称,但魏征绝对不是个憨货。深谋远虑如他,未必不知参与到内部的权位斗争中风险系数太大,但就如他所说的“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对李建成如是,对李世民亦如是。
“玄武门之变”后,作为东宫的人,魏征被待到李世民面前,有人说魏征曾经建议李建成将李世民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李世民问:“你为什么要离间我们兄弟?”魏征说:“太子要是按照我说的去早,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他也是敢说,换做一般人,敢这么当面揭疮疤,早就被一刀咔嚓了,好在他遇见的是李世民,李世民欣赏他直率敢言,也就将此事轻轻揭过不提,即位之后,依然重用魏征。
在魏征心中,大概没有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的别扭固执的观念,这得感谢他的老师,王通给他灌输的观念。
王通说:“从事君主,要根据道(道理,道义)道不能行,就不合作”。“(《中说•事君篇》)君臣之间以道义合,不合则去,君臣关系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又说:“臣的职责是规正君主,保护人民。”(《中说•魏相篇》)
先秦儒家认为,君主只有接受政治建议,接纳批评,行之有道,才能天下大治。目睹隋末暴政,王通重新提出这一思想,有非常积极的现实意义。
——绝对可以相信,王通的学说对魏征影响甚深,终此一生他都是遵照老师的意旨行事,以身践行。
那些滥觞的魏征直言进谏的故事毋须再提,总归这一对君臣加上后宫之主长孙皇后都是天造地设的妙人,简直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侯赢和季布,均以忠诚和守信而留名史册,而魏征同样以正直敢言,公而忘私著称。以后世的影响力而言,他显然胜过这些被他赞美的古人。
早在当年,天下方乱未平时,年轻的魏征问老师:“先生有忧乎?”王通说:“天下皆忧,吾独得不忧乎?”魏征又问:“先生有疑(疑惑)乎?”王通说:“天下皆疑,吾独得不疑乎?”魏征退,王通说:“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中说•问易篇》),这是说,因为对天道(天、理)人性(命、性)的了解,从而对未来有信心,可以乐观看待。
天道往还,亘古不虚。果然到了贞观年间,气象一新,魏征等一干能臣也有了用武之地。王通泉下有知,也应该深感安慰。
“古之从仕者养人(民),今之从仕者养己”这是王通当年对希求仕途,贪一己私利之人的批判,今日读来依然贴切,好像是看着现状说的。朝代变了,人性没变。
幸好魏征不是这种人,“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他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终魏征一世,在朝他几乎无事不谏,绝不从俗。太宗也不是对他没有意见,朝中权贵也不是见了他就脱帽行礼,没有人跟他作对,当官哪有那么容易的。若不是真的将个人的得失私利放下,秉道而行,大抵是不能如此光明磊落的。
魏征死后,太宗长叹……那句名言人尽皆知,也就不赘述了。果然在魏征死后,太宗渐趋骄奢,这是后话了。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武媚娘登场。
贞观试版,太宗命阎立本画二十八位开国功臣像于凌烟阁上,魏徵位列第三。这是后人称羡的荣誉,一生不得志的李贺作诗感概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可世事往往如此,越想要的越得不到,不在意功名的人,偏偏能成就功名。
对这种境界的人而言,功名又浑不在意了。人生在世,一腔热血,要秉大义,做大事,不能变成狗血,洒在地上。
我特别喜欢魏征这样心地光明的人,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曾为自己图谋什么私利,性格孤耿,又不是愚忠。当执则执,也是值得赞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