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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姓氏的原因,喜读历史的我总爱把公元七世纪至九世纪那恢宏的大唐王朝当作自己梦中的时代。多少次梦回贞观,我曾与昭陵六骏共驰疆场;多少次回望开元,我曾与太白举杯邀月、共赏霓裳;又有多少次被渔阳鼙鼓警醒时,我正与子美共经茅屋的秋风,一起哀叹朱门前的冻骨;与乐天在香山的欢聚,江州歌女的琵琶声敲响了我对七夕相约的记忆和对那辉煌的年代回想;听义山讲述那“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辛酸,我不惘然于那已成追忆的爱情,并非“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往事不美,只是更留恋醉卧沙场的豪情和“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盛唐气势。
高昌,丝路天山下的弹丸小国,竟敢依附突厥、阻碍西域各国的朝贡的之路。天可汗震怒,凌烟阁名将侯君集的大军正在进发,而我也已西出阳关。万里远征挡住华夏儿女的激情,坚城天险不过是为了证明龙城飞将仍在,踏破祁连的豪迈犹存。麴文泰献上的降表似已模糊,但高昌城的记忆却并没有远去。因为我又来到了这里,这次不是在梦中,一切仍是那么的亲切,一切仍是那么熟悉,哪怕它已成为废墟,哪怕它如今被人称作“高昌故城”。
午后的烈日炙烤着苍茫的大地,已将空调开至极限的车辆飞驰赭红色的山间,似乎是在逃离那无法言语的火热,但车中的我却是在追寻,追寻那史书上的墨迹,追寻那荒漠上的断壁残垣。
历史上的高昌国,因为玄奘的西游和侯君集的远征,而较与其相邻的车师国更为有名。
在迎来东方的铁骑之前,一位史上最杰出的高僧曾走进这座丝绸之路北道的重镇。刚刚九死一生地走出八百里大漠的玄奘,在这日后的“叛乱”之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三年的讲经和普度换来了高昌人们朝圣般的顶礼膜拜,而那位不将“天可汗”放在眼里的高昌王麴文泰更是跪倒在地,让大唐法师踩着他的脊背坐上说法的宝座。
然而,如今在这片同为蒙古人留下的废墟却看不到相邻的交河故城中的繁华。不知为什么,在交河所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并没有在高昌出现,这份意想不到的冷清却让我成为了此时此地唯一的游客。
没有理会入口处高声叫喊的毛驴车,我不想让那在金钱下已经变质的民俗打扰我感受寂静与苍凉的心情,我只希望用自己的脚步去走进历史,走进这已死去的历史。
烈日下的黄沙漫天飞舞,如雾一般地笼罩这座早已陷落于历史的故城,将清爽的蓝天和圣洁的白云与苍凉的大地分隔开来,绿树与塔楼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步入故城深处,眼前只剩下一座座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杂乱的荒草,风化的土台,斑驳的石柱……一切都是那么的毫无生机,犹如一位垂暮的古稀老人,弯腰驼背、饱经风霜、满目苍桑,只能借助手中的拐杖站立在这残破的废墟之上,向我们娓娓地诉说着那段悲怆的历史,即使有时它的身影酷似已然石化的睡美人,或是积极向上的蜗牛。
始建于公元前一世纪的高昌故城,在午后的烈日中只剩下了这片残破的废墟,在一片肃杀的万籁俱寂中,你仿佛又听到当年丝绸之路上从不停歇的驼铃声,你仿佛还能看到当年国王的帷舆正在金色的宝盖和红衣卫士的簇拥下,在万民环跪膜拜中,步出华丽宫殿的大门;你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寺院里圣徒跪地的诵经声、小贩沿街的叫卖声、戏楼的锣鼓声,仿佛还能听到远途的旅人、车马,步入客栈酒楼时的那片喧哗。
它曾经光荣过,曾经繁华过。那嵌满宝石的王座,那如云如水的美女,那满袋整箱的金银珠宝,那高贵无比的豪宅佳第,都曾使人梦寐以求过,都曾使人醉生梦死过,都曾使人处心积虑过,都曾使人明争暗斗过。
但属于此地的繁华终究已是随风而去,马队远去的背影带走了那段峥嵘的往昔,商旅渐息的驼铃声带走了那只属于盛世的音符。只有从这高大的护城、宏伟的古堡和庄严的佛寺中,我才可依稀再见那千年以前的高昌古国,那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翩翩少年。
时间可以带走一切,得到与失去,成功与失败,辉煌与暗淡,尊贵与卑微,最终却都不过是这苍凉荒原中的一捧黄土,一方裂泥,只有永不陨落的太阳和从未停歇的风沙与之相伴。
烈日下独行的我默默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缓缓的脚步在干裂的地面上带起了微微的尘土,只有古朴令我驻足,苍凉让我沉思。这是高昌故城吗?是,但这也是我们面前的岁月。这是高昌故城吗?是,但这也是我们面前的世界。五百年后我们将如何?五千年后我们又将如何?金钱,美女,地位,权势,纷争,掠夺,投机,钻营,争执与吵闹,阴谋与欺骗,忌妒与仇恨,那兵戎相见的,那据为己有的,那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将化为一堆黄土。
是的,永不改变的只是眼前这边片无边无际的断墙残壁以及覆盖其上的厚厚尘土。无论日月星辰如何变化,无论人来人往时光已逝,它依然是它。
也许,在午日强光与黄土交织的滚滚浓尘浓中,在今日静得出奇的千年遗存中,在那些断壁残垣组成的峥嵘高古的悠悠中,我所看到的绝不仅仅是一幅凄美的图画,而是一部可以从中找到人生最根本的感悟的书,一本死亡的书。
这是一座已然死去的城市。破败、颓圮和坍塌遮蔽了往昔的繁荣与昌盛。纯朴的居民、麝香的美人、虔诚的僧侣似乎都已随着来往商旅匆匆的脚步而去;醉人的吟唱、寺院的钟声、摊贩的叫卖已随驼铃远去,旅店的灯火和烤肉的飘香已在风中飘散;而那曾经挂满枝头的无花果和闪着银光的沙枣树此时又在何处?人埋黄沙,繁华死去,曼妙吹散,一切都是那么的空空荡荡,只留下这座遗弃的幽灵之城。
时间导演了这伟大的杰作。风沙、干旱、战乱、瘟疫纷纷来此信笔涂鸦,在抹去了原有的华丽之后,写下了属于自己的惊讶与神奇。
活着的人将这类已死的故城视为一种财富,一个记忆中的矿藏,千方百计地试图进入它,为了发现一具干尸、一个佛头、一块陶片而欣喜若狂,为了一张木牍或半份残破的文书而登报上电视,自以为找到了打开历史之门的钥匙,可以去破译那曾经璀璨而又沉默的往昔了。
但那一页页的考古报告和一次次的探索发现,就是故城的全部吗?一遍遍地重写那早已逝去的历史,就是与古人心灵的接触了吗?也许那份黄土掩盖、残墙围绕的朦胧与虚幻,同样是古人所追求的美丽?可又有多少人去欣赏过它的美丽?更何况,这份零乱和苍凉的美丽是源于自然的主宰,是来自时间的锻造。
并不是在贬低那些辛勤劳作的考古工作者,他们很伟大。只是我觉得世上有些东西本不需要刨根问底。想象和传说的轻纱会为历史下的真实增添一份朦胧的美丽,如果告诉你这充满艺术感的雕塑是千年前的如厕之所,你会作何感想?如果你得知这如剧院般恢宏的史诗性建筑竟是高昌古国的刑杀之地,你还会有心欣赏它的雄壮吗?如果你突然发现脚下这片充满了凄凉之美的荒原不过是高昌儿女谈情说爱的温柔之乡,你又是否会发出与如今同样的感慨?
甚至,在我看来,对待许多事情并不需太过较真。比如读诗,真正理解一首中国古诗是在读完最后一字之时,一幅美丽的图画就已出现在脑海,何必执着于一句、一字甚至一个标点的翻译、分析?
对于我们这些到此一游仅留下匆匆一瞥的游者过客,追逐那份离我们太久太远的历史也许真的太远也太久了。属于我们的美丽就在眼前,我们要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双眼、用自己的心灵,去叩开那美丽的大门。
执着与坚持是成功的不二选择,这不可否认,而我希望的是只是在坚持快乐,坚持梦想,坚持梦想中快乐的自己。
欲望的驱使为我们铺设了整洁的木道,却让我们的智慧停留在那根饱经风沙的石柱,驻足于残墙断壁间的微小缺口,而从未真正进入这座死亡之城。尽管它早已破败不堪,尽管它早已满是缺口,似乎任谁都可从此走过,但它依然紧闭,人们也许从未走入故城,从未走过死亡。在人类面前,神秘的高昌大门又在何方?
“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馈送”的逍遥,千百年来能有几人?“一生淡泊、不逐名利”不过是郁郁失意者的清高自许、顾影自怜。拥有着“生”的渴望与“利”的梦想的人们终究无法真正聆听死亡,无法去理解死亡的意义。
无情的杀戮,利益下的相屠,同类间的互残贯穿了人类的千年万载,人类的发展史是用鲜血书写的,而上面的文字不过一个个死亡的符号。但当利刃厌倦了厮杀,纸张渗满的血迹,故城看透了死亡之时,我们所做的不过是重复那早已被重复千年的无情,只是换了名称。但那又如何,砍伐成了开发,战争成了民主,尔虞我诈也成了政治斗争……这林林总总的绚丽招牌,何尝改变过利益的目的和死亡的结局。
或许,不是人们遗弃了死亡的城,而是人们成为了这座早已看透了死亡的城市的弃儿。
也许,当我们聆听了死亡、尊重了死亡,我们才能真正走进这死亡之城。
那时,面对这片永不消变的黄土和头顶那即将逝落的艳红,我们才能读懂这部死亡的书:那不是一种毁灭,而是另一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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