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仍国考

顾颉刚

【导读】知北游按：顾颉刚先生此文写于1936年，是专门考证有仍国的地望及相关传说，该文旁征博引，推堪详明，认为有仍即有戎、有娀，亦即周代的任国，在今山东济宁；有缗即岷山、蒙山，在今山东金乡，可谓确凿不可移易之论，足以破除一些后出的附会编造之说，对讨论三代史提供了重要依据。但是，顾先生在该文中认为“少康取有虞二女故事，或即由取有仍二女之故事分化而出”，又认为《左传》中所载“少康中兴”的故事是东汉的人编造等等，均有可商。大家在阅读时不可不辨。

《左氏》哀公元年传云：

“昔有过浇……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

读此文，知有仍为夏后相妃后缗之母家，夏时诸侯之国。此国地望，旧说不详。贾逵云：“缗，有仍之姓也。有仍，国名，后缗之家。”（《史记·吴世家》《集解》引）杜预云：“后缗，有仍氏女。”皆因仍《左氏》之文而不著其国所在。又昭公四年《传》云：

“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

十一年《传》云：

“桀克有缗以丧其身。”

读此文，又知有缗与仍为二国，缗乃国名。贾逵云：“仍、缗，国名也”（《史记·楚世家》《集解》引），与哀元年《注》以缗为有仍之姓者不同。杜预因之云：“仍、缗，皆国名。”然则仍与缗是一是二？此吾人当考之问题也。

缗者，僖公二十三年《传》云：

“齐侯伐宋，围缗。”

则春秋时宋地。《汉书·地理志》山阳郡有东缗县，师古曰：“《春秋》僖二十三年齐侯伐宋围缗，即谓此。”杜预注《左传》亦云：“高平昌邑县东南有东缗城。”则其地盖在今山东兖州以西一带。缗之地望既知，仍之所在亦可求矣。《韩非子·十过篇》云：

“桀为有戎之会，而有缗叛之。”

知有仍又作有戎。有戎当即春秋是鲁国之戎，《左传》隐公二年：

“春，公会戎于潜，修惠公之好也。戎请盟，公辞。……司空无骇入极，费庈父胜之。戎请盟。秋，盟于唐，复修戎好也。”

潜、唐皆鲁西之地，极，贾逵云：“戎邑也”（《左传正义》引）。盖鲁于会戎后又以兵力侵戎，戎乃再请盟以固好。

此戎之所在地，杜预云：“陈留济阳县东南有戎城”，则在今山东曹县，古与缗地相近矣。有戎盖又即有娀也，故《史记·殷本纪》云：

“桀败于有娀之墟。”

与《左传》、《韩非》说类同，知有娀之地固与桀之灭亡有关。

按有娀之国亦以女显，《诗·商颂》云：

“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又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郑《笺》云：

“降，下也。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燕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

是有娀者，商始祖妣之母家也。商国在东方，有娀之国当亦在东方，犹姜嫄之姜与周并在西方然。有娀女及“天命玄鸟”之故事亦见于《离骚》及《吕氏春秋》，《离骚》云：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吕氏春秋·音初篇》云：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帝令燕往视之。”

盖至是而一女化身为二女矣。夫彼何以化耶？曰：请少待，会将论之。

仍，当即任。《左氏》僖公二十一年《传》云：

“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

“任”、“仍”古通，《左传》桓公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谷梁传》作“任叔”可证。故《路史·国名记》载“太昊后任国，或曰仍也。”任者，杜预云：

“今任城县也。”

则在今山东济宁县，固又与戎地及缗地相近，盖戎、缗、仍皆一族之国也。

     关于后缗故事之来源，吾人应参看《天问》等书，《天问》云：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

《古本竹书纪年》云：

“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而弃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太平御览》一百三十五引）

岷山盖即蒙山，亦即有缗（旧以此蒙山、岷山为蜀地，盖非。）桀伐岷山取二女以致亡国，故曰“桀克有缗以丧其身。”然则后缗者，桀之妻也。《淮南子》等书并云“桀为瑶台”，则岷山之二女，亦即有娀二佚女之张本也。扬雄《宗正卿箴》云：

“昔在夏时，少康不恭，有仍二女，五子家降。”（《初学记》、《古文苑》）

王引之读“降”为“鬨”（《读书杂志余编》下），谓家乱也。少康取有仍二女致五子家鬨（少康即启之分化，说详颉刚与童书业先生同作之《夏史考》），与桀取有缗二女致亡国之事正相类。又少康取有仍二女故事，后世不经见，必是较早之传说，而《离骚》及《左氏》哀元年《传》少康取有虞二女故事，或即由取有仍二女之故事分化而出也。张超《诮青衣赋》云：

“有夏取仍，覆宗绝祀。”

《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袭其下一句，则“覆宗绝祀”遂谓“五子家鬨”之事。自桀之事转移于少康之身，夏代中绝说由此兴矣！《左氏》昭公二十八年《传》又云：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

乐正后夔之不祀亦由于取有仍氏女，有仍氏女真可谓不祥之物哉！羿灭有仍氏女之子，浇灭有仍氏女之夫，羿、浇亦有仍氏女之敌讎哉！

仍、缗本二国名也，而哀元年《左传》则以缗为有仍之姓。后缗，桀之妻也；有仍氏女，少康之妻也，而哀元年《左传》则以为相之妻，少康之母。甚至贾逵一人之说亦以随顺《传》文，前后矛盾，李贻德以为贾《注》或缮写有误（《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吾人以为不如直断哀元年《左传》之文为伪造之为宜。何则？昭四年《左传》明以仍、缗为二国，而少康中兴之事固非东汉初年以前人所得知者也（说详《夏史考》，见本年将出版之北京大学《史学年报》）。

附有仍女故事演变略表

（原刊于《禹贡半月刊》第五卷第十期（1936年），19-22页；后收入《古史辨》第七册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324-3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