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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弗罗斯特溪水诗歌翻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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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弗罗斯特:溪水诗
徐淳刚 译
和著名的“树林诗”一样,弗罗斯特在其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中也留下了大量杰出的溪水诗。受柏格森“生命之流”哲学的影响,弗罗斯特笔下的溪水富有自由的哲学意蕴,却也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在《找水》中,溪水象征着孤独、清澈的生命;在《雨蛙溪》中,溪水毫不起眼,让人知道“我们爱所爱之物因其是其所是”;在《城中小溪》中,我们看到一条可怕的小溪——“使这新建的/城市,既不能工作也无法入眠”,这几乎写出了自然和历史的永恒冲突;在《山》中,溪水的流向模糊不明,却又高山仰止,那么实实在在;在《西去的溪水》中,我们看到生命的倔强和虚无;在《指令》中,我们终于知道了这象征的谜底:“喝一口你将超越混乱,重新醒来”。
找水
门边的水井干了,
于是我们提着木桶和铁罐
穿过屋后的田野
去寻找溪水,看它是否还在流;
很愿意因这样的理由而去,
因为秋天的黄昏这样美
尽管有点冷,而田野是我们的,
还有树林在小溪边。
我们奔跑着,如同去和月亮相会
月亮缓缓升起挂在树背后,
光秃秃的树枝看不到叶子,
没有鸟叫,也没有风。
一旦进入树林,我们就停住
如同土地公公把我们藏在月亮下,
而当它再次发现我们
我们就笑着,跑开来重新躲藏。
我们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不敢张望的时候就仔细听,
在我们一起营造的安静中
我们听见了,自己以为的溪水声。
仿佛来自孤独空间的记忆,
落下一阵细微的丁冬声
有时像珍珠,落在池塘水面上,
现在却变成白刀片。
雨蛙溪
到六月我们的小溪便停止了歌唱。
找寻很久之后,才会发现
它要么早已在地下黑暗中摸索
(带着各种各样的雨蛙
那欢声在五月的薄雾中还能听见
像诡异雪天诡异的雪橇铃声)——
或者一蓬一蓬在凤仙花丛中冒出,
水面上,无力的树叶喘息、翻卷
甚至向着水流相反的方向飘去。
河床干了,仿佛一张褪色的纸
枯叶因为热气全粘在一起——
只有记得它的人才知道这是条小溪。
可见,它远远不如
歌中所唱的别处的小溪。
我们爱所爱之物因其是其所是。
城中小溪
农场还在那里,虽不愿和
城市街道相同,却不得不戴上
一个门牌号码。那像肘状
绕过房子的小溪怎样了呢?
我如同一个了解小溪的人问着,
它的力量和冲动,我曾将手指
浸入水中,让它从指缝中流过,
将花朵掷进去测试它的涌流。
还在生长的蓝草,或许已被水泥
固定在城中的人行道上;
苹果树被送进炉底的火焰中。
湿木材会不会同样服务于溪水?
此外该怎样处置那不再需要的
永久性力量?将大量的垃圾废品倾倒
在源头,使其止住?溪流翻滚
跌入石头下面幽深的下水道
在恶臭与黑暗中依然存在、涌流——
它做这些,也许并不为别的
什么,只是为了忘记恐惧。
除了远古地图没谁会知道
一条如此流动的小溪。但我怀疑
它是否想永远呆在下面,而不显现
曾经奔流的身影,使这新建的
城市,既不能工作也无法入眠。
山
山,像是暗中紧握着小镇。
有一次,临睡前,我望了很长时间的山:
我注意到,它黑沉沉的身躯戳上了天,
使我看不到西天上的星。
它,似乎离我很近:就像
我身后的一面墙,在风中庇护着我。
拂晓前,当我为了看个新鲜而向前走,
我发现山和小镇之间,
有田野,一条河,以及对岸,大片的田野。
那时,正是枯水期,河水
漫过鹅卵石哗哗地流去,
但从它流的样子,仍可想见春天的泛滥;
一片漂亮的草地在河谷中闪现,草里
有沙子,和被剥去皮的浮木。
我穿过河流,转悠着走向山。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他的牛拉着沉重的车子缓慢地走着,
就是拦住他,让他停下来也没关系。
“这是什么镇?”我问。
“这儿?卢恩堡。”
看来,是我搞错了:我逗留的小镇,
在桥那边,不属于山,
晚上我感觉到的,只是它朦胧的影子。
“你的镇子在哪儿?是不是很远?”
“这边没有镇,只有零星几个农场。
上次选举,我们才六十个人投票。
我们的人数,总不能自然而然地多起来:
那家伙,把地方占完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小棍
指着挺立在那边的山。
山腰的牧场,向上延伸了一小段,
然后是前面有一排树木的墙:
再往上,就只能看见树梢,悬崖峭壁
在树叶中间若隐若现。
一条干涸的溪谷在大树枝下
一直伸进牧场里。
“那看上去像条路。
是不是从这儿能上到山顶?——
今天早上不行,只能换个时间:
我现在该回去吃饭了。”
“我不建议你从这儿上山。
没有什么正路,那些
上过山的,都是从拉德家那儿往上爬的。
得往回走十五里。你可不能走错了:
他们在去年冬天把远处的一些树砍掉了。
我倒是想捎你去,可惜不顺路。”
“你,从来没爬过它?”
“我以前上到过山腰
打过鹿,钓过鱼。有条小溪
的源头就在那儿的什么位置——我听说
在正顶端,最高处——真是怪事。
不过,这小溪会让你感兴趣,
因为,它在夏天总是冷的,冬天却暖。
就说冬天,那水雾好比
公牛在喘气,壮观得太,
水汽沿着两岸的灌木丛蔓延,使它们长了
一寸多厚的针状霜毛——
那样子你知道。然后就是,阳光在上面闪闪发亮!”
“这倒是天下一景
从这座山上望去——如果一直到山顶
没有那么多树就好了。”我透过浓密的树叶
看见阳光和树影中大片的花岗岩台阶,
心想,爬山时膝盖会碰在那上面
身后,还有十几丈的悬崖深渊;
转过身子,坐在上面向下俯视,
胳膊肘就会碰到岩缝里长出的羊齿草。
“这我不敢说。但泉水有,
正好在山顶,几乎像一个喷泉。
应该值得去看一看。”
“或许,它真的在那儿。
你,从来没看到过?”
“我想,它在那儿这个
事儿不值得怀疑,虽说我从来没见过。
它或许不是在正顶端:
山间的水源,不一定非得从
最高处那么长一路下来,
从大老远爬上来的人或许不会注意
其实,头顶上还有很远。
有一次,我对一个爬山的人说
你去看看,再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说了什么?”
“他说,在爱尔兰
的什么地方,山顶上有个湖。”
“湖是另一回事。泉水呢?”
“他爬得不够高,没看见。
所以我才不建议你从这边爬——
他就是从这儿爬的。我总想上去
亲眼看看,但是你知道:
一个人在这山里呆了一辈子
爬山就没有意思。
我爬它干什么?要我穿上工作服,
拿着根大棒子,去赶在挤奶时间
吃草还没回来的奶牛?
或者,提把猎枪,去对付迷路的黑熊?
反正,不能只为爬上去而爬。”
“我不想爬,也不会爬——
不为上山。那山,叫什么?”
“我们都叫它霍尔,不知道对不对。”
“能不能绕着它走?会不会太远?”
“你可以开车转转,但要在卢恩堡境内,
不过,你能做的也就是这些,
因为卢恩堡的边界线紧紧贴着山脚。
霍尔就是镇区,镇区就是霍尔——
一些房屋星星点点散布在山脚下,
就像是悬崖上崩裂的圆石头,
朝远处多滚了一截子。”
“你刚才说,泉水冬天暖、夏天冷?”
“我根本不认为,水有什么变化。
你和我都清楚,说它暖
是跟冷比,说它冷,是跟暖比。
真有意思,同一件事,就看你怎么说。”
“你一辈子都在这儿住?”
“自从霍尔
的大小还不如一个——”说的什么,我没听见。
他用细长的棍子轻轻碰了碰牛鼻子
和后面的肋骨,把绳子朝自己拽了拽,
吆喝几声,然后慢悠悠地走远了。
西去的溪水
“佛瑞德,北在哪边?”
“北?那就是北,亲爱的。
溪水是向西流去的。”
“那我们就叫它西去的溪水吧,”
(直到今天人们还这样叫。)
“它干嘛要向西流去?
几乎所有国家的溪水都是向东流去。
这肯定是条背道而驰
且非常自信的溪水,如同
我相信你——你相信我——
因为我们是——我们是——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什么?”
“人。年轻的或新的?”
“我们肯定是什么。
我说我们两个。让我们改说三个。
就像我和你结婚一样,
我们两个也将和溪水结婚。我们会在溪水上
架座桥并越过它,那桥就是
我们留下的手臂,在溪水边熟睡。
瞧,你瞧,它正用一个浪花冲我们招手呢
想让我们知道它听到了。”
“不会吧,亲爱的,
那浪花是在避开凸出的堤岸——”
(黑色的溪水撞在一块暗礁上,
回流时涌起一片洁白的浪花,
而且随波逐流不断翻涌着,
遮不住黑水也不消失,像一只鸟
胸前的白羽毛,
黑色的溪水和下游更黑的水
搏斗,激起白色的水沫
使得远处岸上的桤木丛好似一条白围巾。)
“我是说,自天底下有这溪水之日起
浪花就在避开凸出的堤岸
它并不是在冲我们招手。”
“你说不是,我说是。如果不是冲你
就是冲我——像在宣告什么。”
“哦,如果你把它带到女人国,
比如带到亚美逊人的国家
我们男人只能目送你到达边界
然后把你留在那儿,我们自己绝不能进去——
你的溪水就这样!我无话可说。”
“不,你有。继续说。你想到了什么。”
“说到背道而驰,你看这溪水
是怎样在白色的浪花中逆流而去。
它来自很久以前,在我们
随便成为什么东西之前的那水。
此时此刻,我们在自己焦躁的脚步声中,
正和它一起回到起点的起点,
回到奔流的万物之河。
有人说存在就像理想化的
普拉特或普拉特蒂,永远在一处
站立且翩翩起舞,但它流逝了,
它严肃而悲苦地流逝,
用空虚填满深不可测的空虚。
它在我们身边的这条溪水中流逝,
也在我们的头顶流逝。它在我们之间流逝
隔开我们在惊慌的一刻。
它在我们之中在我们之上和我们一起流逝。
它是时间、力量、声音、光明、生命和爱——
甚至流逝成非物质的物质;
这帘宇宙中的死亡大瀑布
激流成虚无——难以抗拒,
除非是藉由它自身的奇妙的抗拒来拯救,
不是突然转向一边,而是溯源回流,
仿佛遗憾在它心里且如此神圣。
它具有这种逆流而去的力量
所以这大瀑布落下时总会
举起点什么,托起点什么。
我们生命的跌落托起钟表的指针。
这条溪水的跌落托起我们的生命。
太阳的跌落托起这条溪水。
而且肯定有什么东西使太阳升起。
正由于这种逆流归源的力量,
我们大多数人才能在自己身上看到
那归源长河中涌流的贡品。
其实我们正是来自这个源头。
我们几乎都这样。”
“今天将是……你说这些的日子。”
“不,今天将是
你把溪水叫做西去的溪水的日子。”
“今天将是我们一起说这些的日子。”
指令
离开现在难以对付的世界,
返回到一个质朴纯真的年代
破败、颓废、断裂
如同墓园中饱受日晒雨淋的石像,
这里有间不再是房子的房子
它在一座不再是农场的农场上
不再是城镇的城镇中。
通往那里的路回环曲折,
即便有人引领你也照样迷路,
或许老城本是一个采石场——
裸露着巨石的膝盖
早就放弃了掩埋村庄的愿望。
关于它一部古籍这样记载:
除大石上铁轮马车轧出的道道辙印,
突兀的悬崖上条条纹路向八方撑开延伸,
这是巨大的冰川留下的杰作
它曾把双脚紧紧地蹬在北极上。
你不必在意它的某种寒意
到现在还徘徊在豹山的这边;
也不必在意来自四十个窟窿的监视,
像四十只小木桶张开的眼睛,
这并不是什么严酷的考验。
至于树林中的一阵喧哗,响起
风的沙沙,急匆匆地传给叶子,
这喧哗仅仅出自莽撞与无知。
二十多年前,这片树林在哪里?
如今它们却过多地考虑
将几棵婆娑的老苹果树彻底遮掩。
就亲手写一首动听的歌,
歌唱这曾是某人下班回家的小路,
他或许正好空手走在你前头,
或者推辆吱吱呀呀着粮食的手推车。
冒险的终点就是思想的起点,
两种乡村文明早先在这里
交汇,而今全无踪迹。
如果你现在迷失方向找不到自我,
就请紧紧跟随脚下的梯级小路,
竖一块禁止的标牌拒绝世人但除了我。
于是你会感到舒适又自由。
如今剩下的地盘只有这么一小块。
从前这里是孩子们搭起的小屋,
里面堆放的玩具
不过是些松树下摔碎的盘子。
叹息吧,这些小玩意儿居然使他们幸福!
后来这房子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个长满紫丁香的窟窿,
合拢之后像面团上戳出的一个小洞。
这不是玩具房子,而是真正的房子。
你的目的地连同命运的小溪
就在这房子里,
它像凛冽的清泉刚刚离开泉源,
山高路长难以流远。
(我知道山谷下奔流的溪水
会在荆枝上绽开朵朵水花)
我还保存着一只打破了的高脚酒杯,
埋在水边的一棵老树下,
像受了符咒的圣杯使坏人找不到,
如圣马可所说,他们因此不能得救。
(这酒杯是我从玩具房子里偷的)
这就是你的溪水你的沐浴地,
喝一口你将超越混乱,重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