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山虎小说:正规军
(2021-08-21 10: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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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邹山虎 |
分类: 我的文章 |
当初,我们淅川九重四十个猴皮娃儿,被古连长一挥手,就招到了队伍上。
那天,村里媳妇在村口看见古连长到俺家走访,都挤眼抻舌头,捂着嘴直嘁喳:“乖乖,从娘胎里一掉地儿,还没见过世上竟有这样黑的人哩。”
在俺家,古连长坐在俺奶奶在世时常坐的太师椅里,向俺妈问了几句家长里短,就绷起嘴不再吭声了。俺妈打了半碗鸡蛋茶,盛在盆大的碗里,让俺给古连长端上。
娘问:“连长今年多高年寿?”
古连长说:“二十七了。”
古连长走后,娘说:“二十七看上去像三十七,人又生的得黑黑实实,可靠呀!”
于是那晚我上了新兵火车,在闷罐车里咣当咣当晃了一夜,到了郑州不出车站,就有人把雪白的大米干饭,四指宽油水汪汪的肥肉块儿,用大箩筐粗饭桶盛了,送上站台等着我们。我们抢似地吃得不认方向,古连长却在一旁十分平静地说:“同志们,凑合着垫垫肚子,等到达目的地,一切就都好了。”
“目的地”难道比这时还好?我心里问。
第三天早晨,俺刚抹开一脸眼屎糊糊,就看见了一个军港。日头红茫茫的喝醉了酒一般,阳光照射在弧形海平线上悠悠晃晃像刚去了人的秋千架,人、海、水鸟、泊在港汊子里的兵舰,被蒸腾弥漫的霞气滋润得晶莹透亮。
闷罐子车门一开,就像骡马撒了圈。我们一齐涌出来,冲着大海嗷嗷地高叫着。
古连长把我们带上一艘鲅鱼似快艇,他劈腿立在甲板上,脖子应着了日头,我们就看不清他那张脸了。只听他舒了口气,轻松地一笑说:“同志们,快艇一起航,中午就到家。”
快艇赛过疾风,一整晌,就将我们拱到了远离大陆的花神屿上。
到新兵排的第一课,学光荣革命传统。古连长也不讲课,只领着我们在岛上瞎遛达,一会看看钢浇铁铸的碉堡说:“不容易,不容易。”一会儿又看看绕岛蜿蜒的战壕说:“不容易,不容易。”这一转就来回转了三天,新兵们个个都记着了“不容易,不容易”。
到这时,花神屿的新兵都发现,这岛上的老兵脸子都黑得跟烤糊的红薯面锅贴似的。
一天上午,新兵跟着古连长去老兵连借枪瞄靶,看到一个个进进出出的老兵们,俺竟鬼使神差地问古连长,老兵们脸黑到底是咋回事儿。古连长斜楞楞地瞪俺一眼,说:“脸黑?我刚来时脸比大腿根儿还白!怎么啦?脸黑证明贡献大,光荣!”那口气神情,就好像二百年前俺就欠下他二斤黒馍钱。嘁!
俺于是就啥也不问了,可古连长自个倒叽里咕噜了一大串,大意是说,这岛上一年四季好刮风,海风的蚀劲儿大,再加上晴天日头从上面晒,士兵们成年累月地在屋外操枪练炮,脸子不黑才日怪!俺记得当时心里好一阵咯噔,恐怕三五百日后,俺的脸皮子也会和古连长一样。
我们站在古连长身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没想到以后真这样了该咋办。突然,前方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哨音。
“同志们!”古连长喊。
“唰!”一斩齐的磕脚声。
“目标:五百米正前方,看!”随着古连长的口令,几十双目光一齐聚向前面的大海。
暖春正午的海面亮灿灿的,一大群数不清的鲨鱼从金色的海面陡然腾跃起来,黑黝黝的脊背山一样隆起,在半空划出一条条黑色的弧线,又“嘭”地落入水中。白茫茫的水花飞溅起来,蓝莹莹的波浪向前滚涌。紧接着又是一次腾跃,又是一次溅落。平静的大海被犁出无数条水壕,水壕湍急地弥合,又肆意地漫开,整个大海发出轰隆隆的轰响。鲨鱼的队伍成排成行,自西向东,从容挺进,直到那一道道黑色的脊背从海面上消失,大海深处传来的轰鸣声仍不绝于耳。
“看见了吧!”古连长走到大家面前说:“渔民们都叫这为‘龙兵连’,龙王爷的神兵在拉练!看那队伍,成方成块,纪律严明,气势雄壮。”
我们都愣了。
“愣着干什么!不明白吗?回去每人写篇观后感。”
下午上课前,观后感全部交到了古连长手里。古连长一份份念着,嘴角咧到了耳根。
第二天,新兵们都庄严得当了爹似的,见了面笑都不笑,全排在巴掌大的操场上跋正步,方方正正的队伍,“咔——!咔——!咔——!”如踢山踏海。在队伍里,我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阳光照耀着我的全身,我依然能听到背后大海深处传来的轰鸣声。
“乖乖!”我心里说,“还真跟正规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