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师和他的跳高队
(2011-09-06 00:5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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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谨以此文,献给武汉一中跳高队的兄弟姐们
1米56,1米83;1米60,1米90;1米75,2米00。
我们这伙人都对这些个数字很敏感,1米56是女子二级,一米83是男子二级,达到这个高度意味着你终于是个“有级别的”运动员了;1米60和1米90差不多是湖北省女子和男子前三名的成绩,在一年一度的毕业生“高水平测试赛[1]”(简称高测)上越过它,意味着你可以迈进名牌大学了;2米00和1米75,是男女子国家一级,每一年,整个武汉市中学田径界,所有田赛和径赛项目加一块也不一定能出一个一级的成绩,但那几年,我们武汉一中跳高队,就同时拥有两名跳过2米的运动员。
我们在一中的求学生活由于有了这些数字的出现,变得特别起来:我们往往是班上个最高的那个,坐在最后一排,老师们对待我们的感情有点复杂,一方面很希望班里有个搞体育的在运动会上撑撑门面,一方面又不愿意有一个体育生拖了平均成绩的后腿。但我们不管这些,当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我们被就会背上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先行告退,去体育部的更衣室换上一身劲装,慢跑、拉伸、准备活动,速度练习,力量练习,专项技术,跟在一个带着咖色眼镜,烟不离手,手不离烟,裤脚永远垮到鞋面,无论穿什么鞋,走起路来都像穿拖鞋的家伙后面,将青春的汗水撒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人叫钱振华,武汉一中的体育老师,我们都是被他从江汉区的小学里面挑出来的,每每我们里面有些敏感的姑娘,因为跟不上班里的学习而有些泄气,钱老师都会笑眯眯地鼓励她们:芍丫头额,你们才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啊,都是我一个一个挑出来的啊。
而我们对他的称呼是富于变化的,当然,这主要也是刘娟、张焰们的功劳,这几位大姐头们高兴地时候,或者哀求把6组直膝跳减成4组,又或者想要将十次弯道跑饶下两次的时候,他都是令人尊敬的“钱老师”,但到了练跨栏或者练杠铃的时候,他立马可以变成“钱振华”,“老钱”。
这当然都是钱老师惯的,疼爱有加,男女有别,对手下的女孩子他永远眯着眼睛,笑容可掬:“我的姑娘们呃!”对于刘娟、张静等水平较高的选手,他经常说的是:“我的姑娘啊,你这样跳下去不得了啊,能跳几高我都不敢想。”对于水平相对一般的选手,如张焰,他避重就轻:“你的技术基本上已经可以媲美科斯塔蒂诺娃[2]了。”那如果天赋一般、技术也还不过硬怎么办呢,比如易琼,两头走不通,但他依然有办法:“我的这么多姑娘当中,我还就是最喜欢易琼,她最勇敢。”
男孩子当然是得不到如此细微的关照了,他把这称之为:“男孩子嘛,得自己去酝。”
我们队的大佬方国威,是钱老师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队员,也是第一个出成绩的队员,据说为了锻炼他的胆子,比赛不怯场,出去坐车,钱老师要求他“必须上去抢三个位置。”据说最后抢到了也都让给别人了。这是08年我去深圳的时候,方哥自己告诉我的,他还特别强调有关“老钱的故事”,他多着呢。临了嘱咐我一定十一的时候给钱老师搞次跳高队的聚会。
“为什么?我和钱老师情同父子。”
这才有了08年我们跳高队二十周年的聚会。
李德林是我们队另外一个大佬,小方国威一岁,是少有的学习体育两手都硬的选手,但92年他高水平测试前把跳鞋拿错了,横竖找不到状态,老钱最后也没招了,干脆什么也不练,就拉着李德林两个人,等其他人的训练都结束了,深夜坐在偌大的操场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从此,我们队里有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几乎每次高水平测试之前,都会有人享受如此的“二人世界”,保管“高测”逢凶化吉,以至于等我们这拨的四个人,到了毕业那个当口,不去体育馆跟他单独坐上个一晚上,心里都觉得不踏实。
说起来方国威和李德林是钱老师在武汉青少年田径界的开山之作,真正集大成的还得说说我们这拨。方、李走后,张焰、胡晓琳资历最老,她们牵头,训练之后,我们一伙小十来人,一起骑车回家,一来是路上有个照应,二来也凑个热闹。慢慢地发展到这周你家聚会,下周我家聚会,轮流坐庄。钱老师耳闻目睹,倒也没见他老人家反对,终于有一次,我们聚会玩过了训练的时间,等我们赶去操场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了,剩下唯一一个参加训练的张静向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老钱的脸色”。
但令人奇怪的是,第二天开始,这事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没见他追究,我们也没主动认错,但训练更投入了,争取个好态度嘛。一个月之后,94年的9月份,在武汉四中举行的“湖北省重点中学田径锦标赛”上,我们一中跳高队,包揽了所有男女子跳高的前三名。趁着有成绩垫底,我们也问他,那事咋就不追究了呢?也是老钱当时心情好,一不小心就给我们兜底了:我当然不能鼓励你们去玩,但这个团队精神也不是喊喊就能喊出来的。
说起我们武汉一中跳高队这个团体,我想说点我自己的故事。我们跳高队训练有个特点,小队员刚开始都是要跟着大队员练的,老钱把我们的训练内容布置了,就由大的队员带着我们练,给我们示范,纠正我们的动作,有时候甚至整个下午他都装没看见。我当年是胡晓琳和张焰两位大姐头带的,她们把我看作小弟弟,我动作完成好,还会时不时的摸摸我的头,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就夸我长得秀气。93年我初一,13岁,第一次参加在孝感举行的“省重中”比赛,此前从来没一个人出过门,没在外面过过夜,没吃过食堂,学校发的衣服是上几届毕业生留下的,我还没长个,裤腿长了我不知道怎么卷,袖子长了我不知道怎么收,下楼集合,我像穿了身道袍一样傻兮兮地站在队伍中间,省里其他学校的队员从旁边来来去去,我听得到哪怕最小声的讪笑。直到胡晓琳、张焰她们也下来集合,一把给我揽过去,一个蹲下帮我卷好裤卷,一个站着给我翻好衣领,卷好袖子,直到给我收拾利落了,并嘱咐我一会吃饭的时候跟在她们后面。
我承认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场景。造化弄人,2007年,钱老师送女儿来北京读书,我和这两位姐们多年以后又在同一个城市遇见了,原来大家一直都混一个地方啊,叽叽喳喳地一通亲热,还是我的两个姐姐啊。经由老师的缘分,我们后来常走动,我老跟她们说这事,她们老也不记得,还笑话俺——“你还真是敏感内秀呢。”
我是16岁刚过,高一的时候,在钱老师手上达的一级,当时我们队高三的王剑也是一级,我俩都拿过全国冠军,这在全武汉当时是独一份,在我们热爱的一中的历史上,我看也是只等来者。王剑属于天生丽质型选手,而我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始终坚信,要不是有幸跟着钱老师练跳高,我是不可能越过两米的。我见过太多资质比我优秀,训练比我刻苦的同龄人,慢慢地消失在共同前进的道路上,我没有资格评说体育教师这个圈子,但我敢肯定钱老师是这个行当的异类:他对青少年田径运动绝对有独到之处,只是苦于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不常有,我等资质愚钝之人,经他精打细琢,受限于天赋也就刚刚摸到高水平运动员的门槛,给他一个支点,他也敢豪言“还中国一个刘翔”。巧妇难为,岁月蹉跎,壮志忧愁,忍把浮名,钱老师少不得放荡形骸,浅斟低唱。
他寂寞啊。
08年的时候,为了纪念我们武汉一中跳高队成立二十周年,在大师兄方国威和李德林的提议下,我们跳高队20年来的毕业生聚聚一堂,武汉电视台还专门为此拍了一部《钱老师和他的跳高队》的短片。其实片子本身不重要,对于我们来讲,只要看见那些穿着运动服的身影,在横杆上来回腾跃,我们就会恍惚,仿佛想立马走进到片子里面,走进那些对我们而言已经渐行渐远的青春记忆。
那是我们经常会做的同一个梦,梦里我们又变回到那个身轻如燕的孩子,在空中掠过母校的燕式大楼,那煤渣跑道上的身影,体操垫上的灰尘,杠铃下的声响,横杆上的天空…….等等,好像有人在旁边看着我们,那是谁?
对了,就是他,带着咖色眼镜,裤脚永远垮到鞋面,穿什么鞋走路都像是穿拖鞋,烟不离手,手不离烟,二指夹着一根阿诗玛还能跟刘娟比着跳1米56,一纵身,在垫子上翻个跟头还能接着抽。
那些和自己曾经一样的,一样一样的,新的队员,跟我们一起将垫子抬过头顶,踢着腿,下着腰,做着准备活动,老钱熟悉的腔调远远的飘过来:“今天每个人在自己的高度跳过三次才能结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