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杲炘:格律体新诗和英语格律诗
(2016-04-12 19:44:10)分类: 格律体新诗理论 |
格律体新诗和英语格律诗
——从穆旦一节诗谈起
偶尔看到穆旦写于1976年的《冬》,因五行节的诗不多,刚读了第一节: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就想到Robert Frost名诗The Road Not
Taken,但仔细一看,两诗韵式有区别,穆旦的诗行都是5音步(顿),韵式为xaxaa,而Frost的诗行都是4音步,韵式为abaab,其第一节文字如下: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wood,
两条路岔开在黄叶林子里,
可惜我一个人不能走两条;
我久久站立在那里,尽力地
沿其中的一条向前面望去,
只见它拐进矮树丛消失掉。
当然,英诗中也有与这两种韵式相近的作品,例如下面这首Walter Savage Landor
(1775—1864) 的Proud Word You Never Spoke:
此诗韵式为ababb(诗左首“锯齿形”排列正是这种韵式的反映),只要第一、第三行不用韵,就同穆旦诗的韵式一样,而且诗行也都是5音步。这里可看到,现代汉语诗的格律同英诗格律有高度的相似性。可以说,现代汉语诗要按英语诗那样的格律创作并不难,或者说,现代汉语的格律诗大多可在英语诗中找到格律相同或相近的作品。
一
下面再看一些例子。闻一多的《死水》在诗行等长的格律体新诗中,可算是标准诗节,每行9字4顿,逢双行押韵,下面是第一节: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而AndrewYoung (1885—1971) 的The Overworked
Horse与之相像:
I wondered at the mighty horse
Toiling to make himself a corse,
我为强壮的马感到奇怪,
它有生以来就那么温驯,
苦干得让自己变成尸骸;
接着我感到奇怪的是人。
同《死水》相比,这首英语诗都是4音步8音节诗行,译文的诗行4顿10字,只是单数行也用韵,并像原作那样排列以突出韵式。
又如下面徐志摩的《渺小》和Robert Bridges
(1844—1930)的Triolet(特利奥莱)。前者的诗行都是三顿,八字行与七字行相间。后者又称八行两韵诗,是源自中世纪法国的诗体,其中第一、二行在诗末重复,第一行在第四行重复(重复的诗行若用大写字母表示,这诗体可标示为ABaAabAB),下面的该诗译文中,诗行都为4顿,a韵行8字,b韵行9字。
为什么译诗的诗行字数有8有9呢?因为在如下的原作中,第二、第六、第八行都是9音节,而其它诗行都是8音节。
不仅如此,还可以有另一种相像,例如戴望舒的《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源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情愁。
Heavy is my heart,
我心儿多沉郁,
Thou and I must part
你和我得分离
-
-
Ere the sun rise
在太阳升起前
Dark are thine eyes,
你眼光多暗淡,
Heavy is my heart.
我心儿多沉郁。
二
上一节中举的是诗行等长的例子,下面看诗行不等长的。首先是台湾诗人吴望尧的《太阳船》(1982):
-
沿途它穿越紧密的光波,
当它卸下批闪烁的白银,
-
但在它驶近黑暗的时候,
使它沉没于灰色的浪涛,
这格律与英诗中称为“通律”(common measure或common
metre)的“标准诗节”可谓一模一样。格律与之完全相同的英诗如Robert Herrick
(1591—1674)的ToDaisies, Not to Shut So Soon(当然,还有华兹华斯更著名的The Lost
Love等):
Shut not so soon: the dull-eyed night
To make a seizure on the light,
No marigolds yet closed are;
Nor doth the early Shepherds’ Star
Stay but till my Julia close
And let the whole world then dispose
你们可别闭合得这么早;
还没开始把太阳封锁掉,
-
金盏花一朵还没有合拢,
就连早升的牧羊人之星
-
等一等,等到我的朱莉娅。
那时让万物自己做主吧——
这里的诗行参差很有规律,但也有看来不很规律的,如朱湘的《采莲曲》第一节和Herrick的ToDaffodils上半首译文:
小船呀轻飘,
美丽的黄水仙,我们哭着
荷花呀人样妖娆。
还来不及升到天顶。
金丝闪动过小河。
您能够
莲舟上扬起歌声。
愿随您一块儿消逝。
Fair Daffodils, we weep to see
You haste away so soon:
As yet the early-rising Sun
Has not attain’d his noon.
Stay, stay,
Until the hasting day
Has run
But to the even-song;
And, having pray’d together, we
Will go with you along.
三
显然,格律体新诗的形式可像英诗那样丰富多彩,因为两种语言虽千差万别,构成诗行的“元件”却颇为相似:语体汉诗中主要是两三字构成的“顿”(或干脆称“音步”),而英诗中主要是两三音节构成的“音步”。凭这样相似的“元件”,自能“搭建”成各种所需的格律形式。而且正由于两种语言中诗歌“原件”的“意义容量”极为相近,英诗汉译才有可能准确反映原作格律。
从最早的白话诗集胡适的《尝试集》看,他虽然带头写白话诗,而且其中三首译作都是自由诗,却仍有不少等言和非等言格律诗,可说是后来的各种格律诗的先声。例如他写于1920年的《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尔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在余光中《乡愁》一诗中,格律的形成与此相似。下面请看另一位台湾诗人许达然的非等言格律诗《路》(1979):
阿祖的两轮前是阿公 拖载日本仔
托不掉侮辱 倒在血地
-
阿公的两轮后是阿妈 推卖熟甘薯
推不离艰苦 倒在半路
-
阿爸的三轮上是阿爸 踏踏踏踏踏
踏不出希望 倒在街上
-
别人的四轮上是我啦 赶赶赶赶赶
四
可以想见,语体诗实际上要什么形式就可有什么形式。但翻阅上海辞书版的《新诗鉴赏辞典》,所收的格律诗少得可怜,只是自由诗海洋中的几片孤岛。再看邹绛编的《现代格律诗选》,尽管全是有宽有严的格律诗,但给人的印象是诗行短小,内容单薄,品种稀少,基本上没有定型诗体。这一点与英语诗相比尤其明显。而在我看来,定型诗是梁是柱,长篇定型诗是大梁大柱,有了这些才可构建庞大复杂的体系,否则,“建筑材料”再多,只能搭建“平房”,有了大梁大柱的“定型诗”,才可建成巍峨的诗歌大厦。下面就来看看,英语诗中有些什么定型诗,但限于篇幅,不再一一举例,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拙著《英诗汉译学·
下篇》“汉译英诗格律简谱”。
以最简单的两行诗来说,我们的传统对联虽十分发达,但语体诗中两行诗却不多,像英诗中那样讲究等长和押韵的对句就更少。至于三行诗,我们有来自日本的“俳句”,而英诗中除了俳句,还有来自意大利的隔行押韵的三行节(terza
\rima, 例如但丁的《神曲》、雪莱的《西风颂》、弗罗斯特的《见识了夜》等),而新诗中似未见到定型的三行诗体。
四行诗与四行诗节是最常见形式。英诗中最常见的是上面那种可称圣歌诗节或谣曲诗节的“通律”。此外,韵式仍为abab,而诗行均为四音步的称“长律”(long
measure, long metre);第一、二、四行是三音步,仅第三行是四音步的称“短律”(short measure,
short metre)。韵式为abab,而诗行都是五音步的诗节也很常见,并因Thomas
Gray的名作而得名“挽歌诗节”;同样得名于作品的定型诗节还有韵式为abba,四个等长诗行是四音步的“悼念诗节”。四行诗中还有外来诗体:一是得名于希腊女诗人的萨福诗节(Sapphic),其较简单的形式为不押韵,前三行等长,常为四或五音步,而第四行较短;一是来自中亚的“柔巴依”(ruba’i),韵式为aaba,诗行均为五音步。四行诗中还有一种以创制者得名的“克勒瑞休”(Clerihew),这是专用于“人物漫画”的打油诗体,实际上已近乎自由诗,因为对诗行长度并无限制,只需第一行是人名,韵式为aabb即可。相形之下,《死水》虽为名作,而且那样的格律在新诗中常见,可算是一种标准格式,却尚无名称,未成为定型诗体。
五行诗并不多见,却有三种已定型:1)来自日本的“短歌”(tanka),这种诗也不押韵,实际上由俳句加上两个7音节诗行构成,五个诗行的音节数依次固定为5/7/5/7/7,同日本“短歌”一样。2)美国女诗人Adelaide
Crapsey
(1878—1914)创制的五行定型诗与此相像,也不押韵,五行诗的音步数依次为1/2/3/4/1(音节数依次为2/4/6/8/2)。3)著名的打油诗体“立马锐克”(limerick)是“胡调诗”中(nonsense
verse)最常见的专用诗体,主要由三音节的抑抑扬格音步写成,韵式为aabba,a韵行三音步,b韵行两音步——我感到,之所以这种格式的“胡调诗”最常见,正因为这是一种定型诗体。
六行诗又是常见形式。其中因莎士比亚作品得名的是“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诗节”,韵式为ababcc,诗行均为五音步。还有因苏格兰诗人彭斯爱用而得名的“彭斯诗节”,韵式为aaabab,其中a韵行四音步,b韵行两音步,这种古老诗体来自法国,曾多用于中世纪传奇。同样来自法国的还有“尾韵诗节”(tail-rhyme
stanza),韵式为aabaab或aabccb,a韵行和c韵行多为四音步,b韵行多为三音步。
七行诗或七行诗节不多见,却也有韵式为ababbcc的“君王诗体”(rhyme royal
stanza),这种诗行为五音步的定型诗体虽然得名于苏格兰王詹姆斯一世(1406—1437),却因英诗之父乔叟常用而被称为“乔叟诗节”,又因用于其名作Troilus
and Criseyde,故而也称“特洛伊勒斯诗节”。
八行诗或八行诗节也较多见,有名目的定型诗节不少,除上面已有例子的“特里奥莱”,还有:1)“修道士故事诗节”(monk’s tale
stanza)得名于乔叟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中《修道士的故事》,韵式为ababbcbc,诗行均为五音步(这诗节里抽去第七行就是“乔叟诗节”)。2)“意大利八行诗节”(ottava
rima)诗行多为五音步,韵式为abababcc,拜伦的著名长诗《唐璜》即以此写成。3)扬抑抑成双体(double-dactyl)由美国诗人Anthony
Hecht(1923—2004)首创,含两个四行节,每行含两个扬抑抑格音步,诗的第一行总是Higgledy-piggledy,第二行含一人名,而第二节第二行需用符合扬抑抑扬抑抑的六音节词。4)另一种分两个诗节的八行诗是来自意大利的“瑞思佩托”(rispetto),其诗行通常是四音步或五音步,前四行韵式是abab,后四行是ccdd(aabb也可)——这诗体在英诗中不普及,但可一眼认出,因为诗的左首前四行是锯齿形排列,后四行则为齐头排。
九行的英语诗有著名的“斯宾塞诗节”(Spenserian
stanza),韵式为ababbcbcc,前八行均为五音步,第九行是中间有一停顿的6音步12音节,称为“亚历山大诗行”(Alexandrine
verse)。斯宾塞的名篇《仙后》就以此写成——可以看出,这诗体的前八行就是“修道士故事诗节”。
十行诗虽不少见,但定型的似乎还没有。倒是十一行诗,虽不多见,却有准定型诗体:霍普金斯(1844—1889)“截尾商籁”(curtal
sonnet)就是将十四行诗的前八行截为六行(韵式为abcabc),后六行截为四行加一短行(韵式为dbcdc或dcbdc)。十二行诗也有准定型诗,这也有点像意大利十四行诗:分成上八下四的两片,韵式则并不确定,可以是aabbccdd
eeff或其它形式。这些准定型诗能否发展成定型诗,有待于更多的成功创作。因为从上面一些例子可看到,定型诗体的确立往往有赖于名诗人的名作,特别是长篇名作。
十三行诗中有多种引自法国的定型诗,如:1)“回旋体”(rondeau),含三节两韵,第一节与第三节五行,第二节三行,诗行通常为四音步,诗的头一个词或头几个词在第二、第三节末重复或成为不计行的叠句(即“回旋”),如以R(refrain)代表“重复”或“叠句”,那么这种诗的韵式可标示为:aabba
aabR aabbaR。这种诗还有同名的10行变体等,可标示为abbaabR
abbaR。2)另一种“小回旋诗”(rondel)也是三节两韵,这种诗通常的形式为头两行在第七、第八行重复,第一行又在末行重复(或头两行还在最末两行重复,成为十四行),可标示为Abba
abAB
abbaA(B)。3)“英国式回旋诗”(roundel),这个词可用作rondeau的同义词,而在乔叟笔下也表rondel意,但他的三节两韵诗分段有所不同,头一节的三行诗在后两节中按一定规则重复,可标示为ABB1
abAB
abbABB1。4)“双十三体”(thirteener-by-thirteen)是新出现的不押韵诗体,每首诗13行,诗行纯粹建立在音节上,每行13音节。诗中可按意义分段(用句号分开,但不必空行),或8/5,或7/6,或分成三段等,但最后一行意义上需独立,自成一句。“回旋”诗体比较复杂,反正诗的开头部分在后面有重复就可称“回旋”。这里顺便再介绍几种:Swinburne的roundel只有九行(不包括叠句),也是三节两韵,叠句取自诗的开头,如果不是单词,通常押b韵,可标示为abaR
bab abaR。此外还有“短回旋诗”(rondelet),通常只有不分节的五行或七行,用两韵。
十四行诗大概是我国读者最熟悉的外国诗体,也是最发达诗体,既有意大利式(或称彼特拉克式,前八行韵式为abbaabba,后六行有cdcdcd、cddccd、cdecde、cdeedc等变化,但末两行绝不同韵);也有英国式,又分莎士比亚式(韵式为abab
cdcd efef gg)、斯宾塞式(韵式为abab bcbc cdcd
ee)等,还有许多混合式和变体。十四行诗的英文为sonnet,但sonnet不限于十四行,这时音译“商籁”为好,例如16行商籁(韵式可为abba
cddc effe ghhg),18行商籁(韵式可为abab cdcd efef ghgh ii)。另外还有增尾商籁(tailed
sonnet),通常就是在意大利式十四行诗后“增尾”,这“增尾”往往包括起引导作用的“半行”和两个五音步对句,所以诗就在20行上下。当然,十四行诗还有种种变化和组合,构成各种组诗。
十四行以上的定型诗体也不少。如来自法国谣曲的三节两韵十五行回旋体,韵式为aabba aabR
aabbaR;如得名于美国诗人John Berryman 《梦歌》的“贝里曼诗节”(Berryman
stanza),含三个六行节,各节的1、2、4、5行为抑扬格5音步,其它两个短行,而韵式各异;又如源出意大利的“维拉内拉”(villanelle,意为“农家谣”)是19行和来自法国的“三节联韵诗”(ballade),行数可以是28或35等;更复杂的有来自意大利的“六六诗体”(sestina,39行)和“君王圣歌体”(chant
royal,60行)。还有来自马来亚的pantoun,由数目不定的四行节组成、各节第二、第四行在下节第一、第三行重现,而最后一节中,第一节的第一、第三行分别成为其第四、第二行。而通过各种组合或重复,还可形成更复杂的诗体。
五
从上面一节可以看到,在英语诗中叫得出名目的定型诗体至少有30来种,长度在十多行以内的诗中,大多每种行数的诗中都有或多或少的定型诗体,而这些定型诗体犹如“标志物”,为同样行数的其它诗提供了参照,就像诗歌版图上的地标,让本来的杂乱无章显示出某种秩序。
按理说,现代汉语诗同英语诗有着相似的“元件”,品种至少可同样繁多,但新诗出现以来,出现的品种虽不少,却由于种种原因,似乎尚未形成自己的定型诗体。事实上,在汉俳正式登场(1980)前,在严肃的语体诗歌中,大概只有十四行诗这种外国诗体可算是唯一在长度上固定的。也正因为有这固定的“观察点”,从邹绛编的《现代格律诗选》(重庆版,1985)中可看到,这种诗的作者有梁宗岱(1903)、冯至(1905)、孙大雨(1905)、卞之琳(1910)、袁可嘉(1921)、邹绛(1922)、屠岸(1923)等,当然,也正因为这些作者都有外国文学根底,都熟悉十四行诗,才有这方面创作。
当然也有诗人尝试“创格”,建立有自己特点的诗体,但似乎未产生重大影响,没有成为公认的诗体。或许再过若干年,有了更多尝试和积累,有了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品,自会形成定型诗体。问题是,现在自由诗当道,尝试格律诗的不多,积累和影响自然不多也不大。但我相信,语体诗终究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因为正像英语诗格律了六百年后走上自由之路,汉语文言诗格律了二三千年,自会在转向语体诗的过程中自由一下,然后在新的基础上产生较多的格律诗。因为格律是诗歌独有的文体特征,其中有文字所无的意义和审美价值,何况我们还有着深厚的格律传统,有追求的诗人必然会在诗形方面积极进取,让格律体新诗大放光彩。因为从长远看,从英语诗等外国诗歌的“金库”看,语体诗在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去开发同样的宝藏。
【黄杲炘是优秀的英诗翻译家,提倡并践行以格律体新诗形式对等地翻译英国丰富多彩的格律诗。此文已在近期《中华读书报》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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