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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米90后教育 |
分类: ■王如米■虚构 |
19岁时候的陈妙,是个很普通的师范学院学生,圆脸上架着一副宽大的黑边眼镜,遮了大半的脸。喜欢低着头走路,看人时脸上没什么笑容,既不纯情,也不风情,像一个刻板的修女,让人望而生畏。
但她的辅导员老师王兴东说,妙妙,其实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味道。
是什么味道兴东没有具体阐述。妙妙不追问,心中却不无苦涩:大概“味道”一词,适合每一个像她一样平凡的女生。
不过到底还是被俘虏了。普通的女生往往会被第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打动,即使这个人有老婆、孩子。妙妙喜欢王兴东,带着点小小的感恩。真的,她即使低着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兴东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呼吸。
他们频繁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幽会。有一次兴东说,妙妙,把眼镜摘下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犹豫片刻,妙妙照做了。兴东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说,妙妙,你实在是普通。话至此,妙妙的脸已和天色一般懊恼。兴东笑了,有点小小的得意,说,不过,漂亮有什么好?花瓶而已。我老婆就漂亮,可总不安分。你虽然不漂亮,但有味道,我喜欢有味道的女生……
说归说,兴东从此再没摘过她的眼镜,也很少亲吻她的脸,他总是急急忙忙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那么急,像是单单就冲着这一伸手而来的。
妙妙有点失望,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兴东。说到底妙妙还是个女生,喜欢男人喜欢自己的样子甚过身体。男人对自己的身体过于感兴趣,不仅会令她产生一种不洁感,还隐隐有种受挫感。
但妙妙无法抗拒,从王兴东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那一刻始。她喜欢他。喜欢他带侵略性的大手,略显忧伤的眼睛,以及那种看到自己后急不可待的孩子气。就是喜欢。没有道理。爱情是一场化学反应,即使痛苦、受挫、不洁、变质,也甘心。
是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夏天,终于,在深夜无人的公共洗澡间,在水泥地板上,妙妙用处女之血,为她和王兴东的半年禁恋画上了句号。
她哭了。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从此由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她的第一次,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水泥地板上。它肮脏,到处布满着可疑的痕迹;它冰冷、粗糙、硌人,动一下,都能听到骨节相错的声音,仿佛要断裂;还有腐臭的气息,从角落里,徐徐扑向她。
她觉得,自己,以及这初次,都是肮脏的,一点也不美好。
她哭了。而他并不懂得她的哭。他一味在她身上拱来拱去,像一头馋嘴的猪。他不住地说,原来你还是处女呵。原来你真是处女呵。你怎么会是处女呢?我太幸福了……
妙妙的哭声大起来。兴东终于慌乱了,一会儿试图掩她的嘴,一会儿又叹气,垂着头,坐在从破烂的窗户里偷偷漏进的清冷月色里,像一株冰冷的水生植物。
妙妙哭了一会儿就止住了。她发出一声冷笑:她爱他,愿意把一切给他,可他不怜惜她,事到如今,他只是想捂住她的嘴。她有理由怀疑,他是不爱她的,他只是想要她的身体。得到了,却还要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筒,不是为了给她光明,只为了检验她身子底下有没有那摊血——这个男人是卑劣而又贪得无厌的。
妙妙把嘴唇咬出了血。
兴东不懂得妙妙为什么哭,自己却也哭了。他把眼泪涂在妙妙的胸口上,迷醉地喃喃叫道,妙妙,妙妙……
妙妙冷至一半的心,又被兴东温柔的呼喊捂活了过来:你会娶我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像一根悬在半空的游丝。
兴东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逐渐僵硬起来。他抬起头,不看妙妙的眼睛,只是对着被青白的月光染得格外寒碜的破窗户叹气。他总是叹气。那半片泛着月色的破玻璃,像他们的爱情一样不真实。妙妙的心再次冷却下来,冷得发疼,她不由抱紧胳膊,蜷起腿,打了个深深的寒噤。
果然兴东说,他不能。他不能成为一个罪人。他还有个刚满两岁的儿子,他不能让他在背叛和孤独中长大,他自己就是吃着单亲家庭的苦过来的……他如今的工作,是她给他找的,她嫁给他的时候,虽然不是处女身,但毕竟是真心对他好……
这个暑假妙妙没有回家。她留在宿舍里,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风起叶落,等待兴东的回音。
兴东终于来了电话,不住地道歉、解释,期期艾艾、遮遮掩掩,末了妙妙听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能再去看你了,我辞了学院的工作。
妙妙当即哭出声来。兴东在那边慌了手脚,一个劲儿说你别哭,听我解释,事情是这样的……算了,我马上过来……妙妙哭得更厉害了。这个狠心的男人,他连留在他身边的机会都不给她。他们之间,到底是不公平的。
兴东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宿舍里虽然空无一人,但他的神色还是很戒备、很鬼祟、偷偷摸摸的,进门的时候一闪身,关门的时候,还像个特工似的往外探出半个脑袋,看了又看。
妙妙突然觉得疲惫、厌倦、恶心。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爱原是见不得光的,有点悲凉,有点可耻。兴东懦弱、胆怯,他不需要爱,或者不需要妙妙的爱,他需要的是偷情、是刺激,是身体的愉悦和满足。而他的满足来得这样轻易,比嫖妓干净,比一夜情缠绵,不用付嫖资,更不用说责任和道义……他甚至不想为她做一点点事,尽一点点力,像一个白吃白喝的无赖,临了还从她身上偷走一种叫“爱”的东西,然后把她推开,推得远远的,推到他眼不见为净的地方……事到如今,她原来是连妓女都不如的……
对不起。
兴东垂头丧气地说。
你想要些什么?
妙妙的手攥出了汗。此刻她在他眼里定像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他心里一定在盘算着怎样打发她。他定以为她会纠缠他,像那些女人一样,敲诈他、逼迫他,像绳子一样勒在他的脖子上……妙妙现在真的希望变成一条绳子,紧紧地勒在他的脖子上,一直到死,然后,让自己浸淫在他的尸骨血肉中,慢慢腐烂……
我要五十万,你给得起吗?
妙妙横了心,赌气问道。就做个妓女吧,也不要做傻子。
五十万?兴东的眼珠子瞪得差点掉下来:我操!你以为你是谁啊。
兴东在狭窄的宿舍里打转,不住地骂娘,从前的斯文一扫而光。
妙妙绝望地背转脸去,吞下一滴泪。
好吧。最后兴东妥协了,他说,我只有这么点。你知道,钱,都在她手里攥着。
妙妙定定地看着那沓钞票,目光有些呆滞。兴东的表情很是古怪,似笑非笑,好像站在他跟前的,是一个既贪婪又无情无义的婊子。
妙妙突然无声地笑了。
兴东的眉毛跳了跳,他想,原来她笑起来,比不笑更难看。
五千块。这对出身贫寒的妙妙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了。回到老家,她可以用这笔钱去买几条好烟,送给一直看好她的小学校长,混一个工作,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子,老去,从此和这个人两不相欠,互不相干……
只是,从前的那一段,怎么算呢?卖身?而今从良……妙妙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拧了一把。痛。
王兴东把钱塞到妙妙的口袋里,然后狠狠顺手一带,把她拉进怀里。他掐着她的皮肤,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他说,你以为我看上你什么?以为我爱你?兴东怪叫,别做梦了。像你这样一般般的女孩子,一定是处女,一定很纯洁,没被别的男人染指过……可你为什么和她们一样庸俗?钱,你不就是想要钱吗?给你,我给你……
轰的一声,天地仿佛倒塌了。有无数尘埃,无数金光,无数碎片,在空中以惊人的速度飞舞。妙妙眼前一黑,昏倒在王兴东的手上,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她听到王兴东声嘶力竭地喊,娶你这个丑八怪?我傻X啊……
妙妙醒来,已近黄昏。暮色潜进来,使这空荡荡的房间看起来像一座坟墓。王兴东定在她昏迷时已离去。妙妙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翻了翻口袋,看到十张百元大钞,躺在那儿。
而后,妙妙失踪了。
三天后,戴着墨镜身裹风衣的妙妙,出现在大学城外最有名的美容整形医院。
医生向她阐述风险,妙妙打断他,不假思索地说,能变漂亮就行。
妙妙碰到了室友梅丽。梅丽大呼小叫起来:妙妙?你真是陈妙?哎呀,如果你不叫我,我真认不出你来了。
两人就去“锦都”顶层的旋转餐厅喝咖啡。妙妙买单。梅丽吐了吐舌头,意味深长地说,妙妙,你不仅变漂亮了,还变有钱了嘛。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也教教我。
窗外灯花浮游,光线明灭,璀璨红尘,繁华盛世,恍如梦中。妙妙说,那就去爱上一个不爱你的有钱男人吧,做他的小三,他能给你很多。
一年后再次见到王兴东,算起来他有三十五岁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老,脸色灰暗,着装马虎,好像瘦了,邋遢了点,比记忆中矮了点。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让自己度过了不堪回首的一年吗?
妙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兴东的吃惊是无需置疑的。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细皮嫩肉光彩照人的女生,就是一年前戴着眼镜一脸傻相的小女生陈妙。他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令他看起来很蠢。
我操。他说。
你整过容吧?他妈的真是山鸡变凤凰。
没有人相信,一年后她再见他,只为了再一次被伤害。
又怎样?妙妙说。
不怎样。兴东剔着牙花,他的牙齿暗黄无光。但七年前它们曾遍布在妙妙处女的身上,留下一个个抹不去的印痕。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
比一年前好点。
那应该感谢现代医学嘛。
应该感谢你。
我操。贱。
没错。我就是贱。我等了你一年。
哦?等我干什么?重续前缘?先声明,我可没钱。兴东嬉皮笑脸的,都是老熟人了,不瞒你说,我和一个朋友合伙办公司,被他妈的给骗了,连老婆也给骗走了。这世界谁他妈的都不可信,越信任的人,害你越深。
你说的没错。妙妙冷冷地接过他的话。
妙妙,兴东可怜巴巴的,看起来,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
是吗?妙妙冷笑。
是啊。你看,一年了,你还没有忘了我……
怎么能忘?你是第一个我爱过也抛弃我的人。
咳咳,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你当初为什么不要我?
当初,当初我不是身不由己吗……
因为我丑?
不。和现在相比,我更爱你当年备受摧残的容颜。兴东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妙妙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尖厉的笑声在灯火明亮的餐厅包间里,既突兀又古怪。
痛快。真痛快。妙妙一边笑,一边怪声尖叫。
王兴东坐在一旁,讪讪的。
我操。他小声嘟囔着。
饭后,妙妙摇铃买单。兴东站起来,指了指外面,说,我去洗手间。
妙妙一笑,说,别害怕,我请客。
一顿饭花了妙妙一千多块。妙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兴东吃惊地望着她,呆了。
走出餐厅,兴东搓着手,欲言又止。
怎么不走了?妙妙问。
妙妙,我有个事儿,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反正,你现在大概也不缺钱花。兴东说,微侧着脸,不看她,我们到底好一场。咳,一分钱憋死英雄汉。
妙妙把他的脸转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略带着忧伤,散发着黄昏温柔的气息捕获了一个女生的心,那时候她虽不漂亮,但有一张无邪的脸和一颗缠绵的心。而现在它们布满着血丝,污浊、扭曲、狰狞、无耻,映出另一张脸,蒙着七年的风尘,七年的积垢,冷冰、阴暗、邪恶。
妙妙摇摇头,然后轻轻拍拍那张脸,笑了笑,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九千块钱呢。
兴东一愣,像被人当头一击。
走吧。
去哪?
酒店。
干什么?
开房。妙妙轻声但斩钉截铁地说,你欠我的,我要你连本带利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