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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米90后教育 |
分类: ■王如米■虚构 |
流浪到这座南方城市后,我常常饿肚子。我知道我这时候饿肚子实在是毫无道理。在这个繁华的南方都市,大家都在拼命向国际富翁接轨,你还在饿肚子,不是扫大家的兴吗。我也认为这是很惭愧的事。我常常自卑地想这肚子如果不跟着我便好了,假如他跟着一个富翁他一定食饱穿暖不再咕咕地抱怨什么。当然,我胡思乱想到肚子问题时是感到灼人的痛苦的。我想,当务之急我得找份活干,但我始终无法找到,我很想去做一个掏粪工人但也没门,他们的唯一理由是我还未成年。这使我感到阵阵悲凉。我已经尽力了但仍无法活着。
但我必须让自己活下去。我开始是捡垃圾。我接受过一点中学教育,我比较懂得垃圾里面有黄金的道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都混进垃圾堆里去了,我要用伯乐的慧眼把它们挑选出来,让它们走上光明前程,有地方发光发热。由于有了这个可贵的思想出发点,干起活来我充满乐趣,十分辛勤,像蜜蜂采蜜一样从这个垃圾桶光顾到那个垃圾桶。这活我干了十多天,直到我在废品收购店里发现不少书籍后改行摆书摊为止。
我开始提心吊胆去摆地摊了。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在现实生活中所处的角色。我是一个无牌摊贩。我和城管人员玩的是猫捉老鼠的游戏。我知道,我一旦被他们发现,我的命运就十分凶险。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没收我所有的东西,让我高度品尝欲哭无泪的感觉,打击我活下去的信心。所以我摆书时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我鼠头鼠脑东张西望,害怕穿制服的从天而降。有时候用不着政府人员出来干预,只要是一个男人站在我摊前大吼一声“不准摆”我就得一声不吭地收摊。这个城市盛产“地头蛇”诸类动物,他们能让你深刻领会,“生无立锥之地”的苦楚。开摊第一天我就遇上这种流氓。我无条件地屈服了。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个“不”字。只是我的人生际遇奇差,我从来不明白幸运是什么,自小至今,我还不曾在路上捡过钱,哪怕是一分钱。我默默地咽下人生这杯苦酒,把旧书从路边摆上人行天桥。
橙橙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孩。我之所以爱橙橙是因为橙橙是那么爱我。我看过许多爱情小说,我知道有一天我可能会爱上一个或者一个以上的女孩子,但没想到有一天首先会有人喜欢我。我是孤儿,橙橙方方面面都很优秀。橙橙居然喜欢我,这个世界居然还有人爱我,这让我吃惊并且感动。我上初中打工挣生活费时橙橙常常过来帮我洗碗。我们在常常在晚自习时偷偷到校外散步。橙橙有一次看见卖花的儿童曾叹道如果这些孩子们能受教育,可能会有另外一种人生呢。这时候,我也热泪盈眶,有谁比我更深刻感受到穷的无奈与凄酸呢。橙橙后来没有读完初中课程,橙橙她死了,死于白血病。橙橙不愿意死,她向往生,她坚信和我一块儿活在世上会十分幸福。但这由不得人的意愿。橙橙和病魔搏斗时表现得很顽强。但死神最终没有放过她。橙橙临终时用尽平生的力气握住我的手,她想说什么,但已没有力气说,她的双唇微微地动了几下。我在听却什么也没听到。我哭了。生命于人只一次啊,天,你怎能这样捉弄一个弱女子?实在太不应该了!太无情了!
自从我的书摆上人行天桥后,几乎就无人问津了。这让我多少有点失落,我甚至对耕耘与收获的因果关系产生了强烈的怀疑。等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如归去。但终点站又在何方呢?一个流浪的少年,寄生于世上,他的终点站又在哪里呢?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夏日的阳光逐渐变得温和。我站在人行天桥上,习惯性地开始思想漫游。脚下是我的那些半新不旧的书。这都是一些好书,我以为会有人要它们的。它们都还有阅读的价值,而且它们身价一点也不高。但它们无人问津。我很想认真去完成一件事,这时候反倒无从认真。但我必须耐心等待,相信总有慧眼识书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那么出这些书的人岂不是傻瓜,那么写此书者更是天下第一号傻瓜了,反正一本书里藏有那么多傻瓜,再多我一个傻瓜不算多,所以我不自卑,也不寂寞,虽然我这个站在天桥上的傻瓜有点势单力薄,但在精神上我从不感到害怕,相反我还有点从容。人流匆匆而过,我如看浮云。我记不清楚他们的脸。这个城市的脸太多了,料想人们看我应如是。至今仍没人喊出我的名字。正因为如此,穷人才变得轻松与勇敢。
已是黄昏。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一连三天都是这样,这使我觉得她像个幽灵。她倚着栏杆,表情忧郁,呆看着汽车从桥下呼啸而过。她一定也是个失意之人,可能找不到工作,或被炒了出来。这一带是工业区,普通女工的工资都是很低的。我担心她会想不开。有人曾经在这条天桥上站了一会儿就纵身跳了下去。这时候我倒不太在意我的这些书了,我密切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挺身而出,如果她从天桥上顺利跳下去,那么我也不想活了,干脆一块儿死算了,因为我发现她长得特别像一个人,一个我深爱过的女人,橙橙。
我凝望着这个我完全陌生又相当熟悉的女孩,我想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和她倾诉。我知道她一定也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她不知道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就是我。她只是愁肠百结地望着远远的街灯,或者什么也没看。这让我与她沟通的欲望严重受阻。因为她孤独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这时候,往来天桥的行人明显增多。我的书居然被买走了几本。真是谢天谢地,同时感谢上帝和真主安拉,今晚的晚饭总算有着落了。这时候我明显有些兴奋,情形和母鸡刚下完蛋差不多。我没想到买走那本王如米写的《我知道我很帅》的是一位穷得和我不相上下的少年。他的拖鞋即将退居二线,他的头发估计有好几天没洗了。他一脸的青春痘。他看见了那本《我知道我很帅》,他的眼光拉直了,他停下了脚步,如饥似渴地蹲了下来,他翻了一下这本书,流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喜悦。他二话没说地用原价买下这本书。当时,我真想走过去拥抱他,亲他双颊,然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感谢你,帅哥,我知道你很帅!正激动着,没想到买书少年说话了,他说,我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王如米。我没想到我的书还会被摆上地摊……!话没说完,这个叫王如米的少年已飞奔下天桥,不见了踪影。
我说过,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我喜欢默默无闻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所以我不可能成为瞩目事件的中心,我更不希望做一个故事的主角。即使真有一天我可以结婚了,或是我死了,那一定都很冷场。但今天看来,情形有点不一样,感觉告诉我,我将有事发生,这正印证了一个哲人的话:生活没有旁观者。
夜幕降临。天空的星星十分灿烂。这时候,这个酷似橙橙的女孩完全占据了我的视野。她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让我觉得她是人间的仙女。我多么想和这个女孩说说话,如果她愿意听,我愿意把我和橙橙的恋爱故事说给她听。但是我实在不知怎么和她搭上话。她实在又不是橙橙,说不定很难沟通呢,都是陌生人。
这时候,天桥上的人颇杂,有看风景的,有情人抱在一起的,有摆花生和龙眼的摊贩,还有烧烤鸡翼的。有不少暗娼在窜来窜去,双眼飘忽敏锐地寻找嫖客。
我的肚子明显是饿了,咕咕叫,暗示我该鸣金收兵了。这该死的肚子,有时我真想绝食那么三两天,让这不争气的家伙尝尝没有东西消化消化的苦楚。但就在这时,女孩已把她忧郁的目光收了回来。她转过脸来,她看了我一下,她甚至像在对我点点头。哦,橙橙,是你吗,你冲我点点头,是叫我回到你身边?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说话了,让我们一次说个够好吗?神差鬼使的,我走了过去,我说,小姐,我能和你说说话吗?女孩点了点头。我鼓起勇气说,你长得真好看,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女朋友,她……啊!那女孩终于也鼓起勇气说,靓仔,你开个价吧我愿意陪你过夜。
我……我一下子被震住了,我目瞪口呆,我的确很愿意和这个酷似橙橙的女孩沟通一下,但却不想沟通到这种程度。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实在有点失望,我不愿意相信她是干那个的。我吞吞吐吐向她解释我不是嫖客。女孩便开始涕泪涟涟,再也止不住。我想了好几天了,我也不想干这个,实在是没办法,家里又穷,弟妹要上学。我出来打工只能养活自己。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弟妹等着希望工程拯救吧。女孩低泣诉说着。我心像铅一样坠着,只觉得很沉重很沉重。这实在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解决的问题,恐怕要有关部门出面才行,至于有没有这个有关部门及这个有关部门肯不肯出面呢,那又是另外一个更大更难解决的问题了,反正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实在没有别的路子去找钱了。在这个地方很多女孩都是这样找钱的。大家谁也不认识谁,不要紧的。帅哥你是好人你就成全我这种想法吧。女孩抹了一把泪,慢慢平静下来。不可能,我正色说,我从不欺侮穷人,而且我是性无能,对女色毫无兴趣。女孩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骗人,你怎会对女人毫无兴趣呢,帅哥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你不是说我很像你的女朋友吗?你就像对女朋友那样对我好了。我平静地对女孩说我其实已经这样做了,否则我早就走了,我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呢。我对女孩说你是那么纯洁是不适合做那个的,嫖客里多是畜牲,做那个前途充满凶险。就算你干成那个了,就算你赚到钱,一旦你家人知道你干那个换钱的,他们心里好受吗?我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地劝说着,女孩显然是接受了我的观点,但她情绪更低落了。她喃喃道,我还有什么路好走呢,我如果不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他们的姐姐就好了,我不如死了算了。
女孩猛地跨上栏杆就要往下跳,下面车流汹涌。我连忙抱着她的细腰,她拼命挣扎地要向下跳,就像鱼儿要回到水面。这时好些人围观过来,表情冷漠。我冲他们喊道快过来帮帮忙,她要寻死。噢原来是寻死,人们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着什么。得先救人!救人要紧!我冲他们喊道,希望能一语惊醒梦中人。但没有回音。良久,才有一个乐于助人的农民工大哥拨开人群走过来帮我把女孩扶下。你们让我去死呀,你们为什么拦住我,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女孩痛哭流涕。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穷人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的,这我比谁都清楚,半年了没有一张百元大钞流经过我的双手,我原以为我是天底下最穷人,没想到比我更穷负担更重者大有人在。如果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我情愿天底下最穷的人是我。事实上我却是一点也帮不上这个酷似橙橙的女孩子的忙。我只好对她说你去死吧,你去死我也不想活了。我自幼就死了爹娘,是奶奶一手把我带大,她希望我长大后出人头地好好活。我愈说愈伤心,我一时按捺不住自己,我跨上围杆俯身往下跳。那个乐于助人的农民工大哥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我叫我想开一点,人都有不顺的时候人比人比死人呀。
女孩抱住我那只未曾跨出去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不要那么傻啊你总会有出路的,你不要一时想不开啊,我们都不要轻谈死我们好好活好好活下去好么?奔腾而过的大货柜车掠起一阵凉风,整座天桥微微颤动着,想不到最坚固强大的东西也有脆弱的时候。我眺望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我仰望天上奇丽的繁星,这美丽的人间啊,如今到了真要离开您的时刻,我为何又这么眷眷不舍呢!
快走啊!城管来啦!有人叫了起来!霎时天桥上倒泻箩蟹般各自逃窜。一下子,摊贩与暗娼都跑光了。我慌忙去捡那些书却来不及了。没啦,全没啦,我心碎道。这些书是你的?一位大盖帽站在我面前,皮鞋油光可鉴。是的。我低头回答,这里不准摆东西你知不知道!大盖帽厉声说。我知道。我老实回答。明知故犯,东西全部没收。大盖帽气恼道。同志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谁跟你是同志?大盖帽翻了一个白眼。我说我以后不摆了,这些书我拿回看,我保证。是呀城管大哥,他只是个学生,他实在没办法才出来摆摊,你给他一次机会吧。酷似橙橙的女孩也说。大盖帽打量我一下,冷笑道什么学生,就是市长的儿子我也不给面子。这时候,大盖帽腰间的电话响了,他把它放在耳边,露出灿烂的笑容。原来他也会笑,我在心里嘀咕道。什么?唱K啊?大盖帽快乐地踱着步,前晚的妞在不在?在,好的。我不想再看大盖帽威风的神气了,我觉得这人脱了制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的运气好,如果我当上城管人员肯定比他优秀。如果让他来摆摆地摊,他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生活呢。我拉过酷似橙橙的女孩,我说我们走吧,没指望了,他在执法,他永远是对的。只是……酷似橙橙的女孩道,我连累你书都没了。没事,我说。于是,我们一步步地走下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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