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吴可是一个时有奇思妙想的女人。逛街时她买回三个布娃娃，一个是普通意义上的洋娃娃，洁白、漂亮、乖巧，象征公主或天使；一个是修女，黑靴黑褂，端庄肃穆；还有一个是骑着扫帚的女巫。吴可忽然转头问我：可不可以说，这正是女人的三种状态？
　　我一时惊住。

　　公主和天使是女人的梦想或者梦想的指向。英雄自可不问出处，美人们却总不禁暗自幻想拥有一个遥远的高贵的（最好还是曾经显赫的）血缘可供向着众人幽幽追溯。吴可说她的同学中有两个女生据说是某某旗格格和某某王族的若干代后裔，只因清朝灭亡了，致使这两粒明珠散佚民间，只能在俗世的尘埃中暗暗闪耀。

　　落难的公主总是让普通人的内心情不自禁地涌出怜惜的泉流。那个举世闻名的豌豆公主是不是应该让世人羡慕？我想不。一个人的身体隔着二十床鸭绒褥子仍可以被一粒豌豆所痛楚，那么她娇弱柔软的内心会不会因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突兀变故而流血或者淤伤？因为高贵，她纯净的眼睛是不是再也容不下俗世的粗鄙？女人的娇柔和纯净其实应该有一个限度，这正是庸常生活本身所要求的宽容和深度。为什么所有的童话故事总是到了“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就戛然而止？从艺术表现上来说，这是必要的：一个故事结束了，而另外的故事却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又或者，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得上是幸福的？故事至婚姻而止，有关婚姻的衍生物：怀孕、繁衍，从热烈到平淡，细小的改变，猜疑、争吵……这些凡俗琐碎的事情与公主无关，公主——女人纯真的梦想之一——确切地说，这是女人的童真时代。

　　长大成人的女子开始酝酿修女的意志。修女为上帝忠贞，女人为爱情忠贞。尽管有些时候，婚姻暗中替换了爱情的位置。贞节牌坊是不再竖了，但贞节仍旧会作为一种美德被传颂和延续。美德不会消泯，因为它距信仰更近。人类的天性中隐藏了放浪的欲望，修女作为抵挡原罪的极端的形象，把五光十色的绮念镇压于静穆的黑袍之下。在我看来，修女是最接近于“神圣”这个词语的人，距天使仅一步之遥。因为对圣母和上帝的爱戴敬畏，修女至善的悲悯中掺进了萧索和悲壮，正如为爱情而献身的女人，总是散发出某种热烈的神性的光辉。

　　比之男人，女人总是更深地沉潜于星相与宿命，前世与来生。在这个日益喧嚣的世界上，女人苦苦挽留内心的一份从容和宁静，日复一日，像修女向上天祷告灵魂的安宁。由生到死，女人对自我心灵的祈祷和叩问穿插着太多的隐秘和疼痛。

　　而在另一方面，自出生的那一天起，一个女巫就已蛰伏进女人的身体深处。这是女人的天性中最难以界定的部分，不是善或者恶，不是是或非，她混淆了传统意义上的神灵和鬼魅。她是女人的本真中忽隐忽现的直觉和灵性，风情和引诱，或者弃世和堕落。当夏娃偷吃了禁果的那一刻，蒙昧初启，女巫在她的身体里张开讶异的眼，看着她缀叶为衣，在亚当的凝视中垂下双睫。她从那么遥远的古老中来，携带着蛇的预言，以及骨髓中央大片的柔软和灰暗，还有孤独。孤独的女巫在夜深时分飞越城镇和屋脊，只有扫帚听得懂她的咒语和秘密。她那么老了，干瘪得丢失了最后一颗牙齿，却仍要向着俗世中的女人灌输着经验和魅惑。她就是唆使女人成精成怪的始作俑者，是向着男性世界张开的温柔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