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儿子照例回父母家。

一进门，母亲远远地就看定儿子，然后，用儿子最熟悉的手势——那个将拳头握在胸前、像是要加油的手势，一个字一个字朗朗地说；

“生、日、快、乐”！

儿子好好看了看母亲。母亲的头发白得很彻底。那种银白。父亲照例在一旁看报。他近来耳朵不好使了，这样的话，看报的时候，是不是更不容易被打扰。

儿子照例换鱼缸的水。鱼缸里，红鹦鹉和红地图鱼，在水草和卵石间红彤彤的闪闪烁烁。母亲把它们照顾得很好。这些鱼儿，生命力那般旺盛，尤其是两只红斑的地图鱼，两指宽到巴掌宽，长大的速度很惊人。

母亲陷在回忆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生你的时候，还在军区。你爸爸那时下连队去了不在福州。那天傍晚的时候，就疼了。57年那时候，军区机关都很简陋，也没个车啥的。临时叫了对面宿舍的一位张叔叔，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也不敢骑，一路推着去机关门诊部。结果人家说那儿只看病，不能接收产妇。没办法，叔叔就又推着去南门的妇幼保健院，屏山到南门，感觉那段路好长啊”。

“到了妇幼保健院，叔叔是男的不方便，把我交给护士就回去了。是头胎，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外公外婆都在上海，那时候没手机你爸爸也联系不上。我一个人躺在产房。一阵一阵疼得厉害，一个通宵也没生，我都没力气了”。

“好不容易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你总算要出来了，又难产。胎位不正。人家都是头顶先出的。你倒是头横着，一直出不来。医生没办法只好动刀开口。缝了七针。痛死，也真的没力气了”。

“你爸爸，几天后得到消息才回省城。我开心的是，虽然那时候自己很瘦，却奇怪地奶水丰足。常常左边的你还没吃完，右边的又涨的很满，轻轻触一下，奶水都一下子射到旁边墙壁上去……”

儿子趴在鱼缸前，忽然眼睛热热的。母亲那时候很瘦。很瘦的母亲，为她第一胎的宝宝，会从身体的哪里调集来那么多的奶水呢……透过玻璃鱼缸闪闪烁烁的红鱼的身影，母亲的银发，闪烁在她的受难日的回忆中。

午饭的时候，儿子举起茶杯对母亲说：

妈妈，生我快乐！

母亲就笑了。哈哈，恩，生你快乐！

饭后儿子就开车回自己的小家。父亲母亲，83和82岁的老人，一个在左车门，一个在右车门，与往常一样，他们不会先上楼的。每次，他们都会站着，看着儿子的车离开、远去。

儿子就连忙放下左边的车窗，接着是右边的。先和左边的父亲挥挥手，再和右边的母亲摇手说再见。儿子从车窗看出去，父亲母亲，真的都已经很老了。

儿子刹那间就想起，数年前参加全国一个纪录片的会议，会议结束的那天，中国电视纪录片学术委员会常务理事委员会会长刘效礼将军总结完大会，忽然脱稿说道：明天是周末，大家回各省去了，再忙，也要回家去看看老人啊。我刚刚失去二老，我很后悔他们在世的时候，我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各位，你们没到我这个时候，可能不能体会我要说的。父母在的时候，你不会那么真切地觉得衰老和死亡是什么，总觉得有父母为我们“挡着”。现在，父母不在了，我忽然就感觉到，现在是我们自己，要直接面对老去，要直面死神了……

儿子暗暗下决心。以后，再忙，也要尽量多回家看望父母。哪怕就是陪他们说说话啊。

车子在环线飞驰的时候，儿子突然懊丧万分。今天这个日子，自己人虽是回去了，也举杯纪念母亲的受难日。然而，为什么，自己竟然连母亲的手，都没有想到要碰一碰？

那双手，苍老，但温暖。温暖了一辈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