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话剧史将来一定会把此片列为与《雷雨》、《骆驼祥子》等经典名剧同样不朽的作品。这就是我看完《暗恋桃花源》后的第一感觉,看起来倒不如用“预言”更为无知和贴切吧。
赖声川,鬼才也。此公文思倜傥,无故就将他与魏明伦想到一块去了,只是毫无头绪的直觉反应罢了,暂且不提。突然感觉编排剧本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儿。
首
先,编剧抓住了一个令文人千年羡慕的陶靖节先生这一人物,无论将其置于上下五千年文明之中,抑或把他放在人生一世的年华里,五柳先生都可居中而岿然不动。
这里居中的意味,不单纯只有中庸而已。二十岁初的时候,我总是冷笑陶渊明的人生观,飞黄腾达为官一方之时,他作谦谦儒生美髯君子状;数次被贬谪而后连谋果腹之粮都有困难时,他作出一副不为五斗米折腰、安能摧眉侍权贵的轻狂醉态,实在让我不耻。凭什么?凭什么儒道两家你一人通吃,吃不了还打包带走么?他的位
置不尴不尬,既可以被梁朝萧氏皇族颇为欣赏,也可以让无官一身轻的风流才子李白青睐有加,在他身上谁都可以找到与自己遭遇相吻合的遗迹。但更为重要的是,
他所谓心远地自偏、终日采菊南山下的自我标榜,还没让人讨厌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有多少人喜欢你,不是最重要的事儿,关键是什么人,有多少人讨厌
你,这就比较要命了。这一点上,赖声川心仪的他,以分毫不差的姿态契合嵌入角色之中。
其次,在观看的过程中,作为观众的我,居然忘记自己在观赏的,是话剧。因为此剧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话剧中必然使用的手段——旁白,或称画外音。剧情以很自
我的方式进行下去,不带任何同情性或阐释性的善意补白。这事儿往好里想,那叫导演信任咱观众的智商,往坏里想,那导演根本就不愿理会观众究竟看没看懂而不
愿废话半句。舞台上叽叽喳喳地闹成一片,凡是七嘴八舌众口纷纭的时候,台词总是前幕已念叨过一遍的重章,否则,这不仅将挑战观众们的智商,更是挑战观众们
的记忆力哈。台上的闹剧正在进行,但台下的观众必须聚精会神,稍不留心走神,便会错过人生纷繁的真实而醉心于虚妄的幻想,究竟,寄情于虚实二极之间,哪一
端会让人过得舒服些?这个隐喻式的问题,是导演出给我们观众的智力问答,也是导演自己追求的太阳,想靠近一点怕太灼热;想离远些许又恐着凉,哈哈哈,今天
的天气,哈哈哈。一个赖声川式上下求索的哲思,一次赖声川式混杂两幕剧于同时的滥觞,讨巧却不媚俗式地获取成功,有赖于导演一直忠于的“精致艺术”与“大
众文化”相结合的理念。
每场戏剧都会有主角,更何况台上正在进行的还不止只有一场戏。《暗恋》《桃花源》与其说是因场地纠纷这一外因而被牵扯到一块儿,不如说是让那个外披白衣、
内着桃艳、口里还不时高声嚷嚷“刘子骥”的摩登女郎而产生了关联性的误会。《暗恋》以为她是来自《桃花源》的人,《桃花源》以为她出自《暗恋》。“刘子
骥,那一年,在南阳街,谁陪他吃一碗酸拉面?”女子喃喃自语倒像是泄了什么天机。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刘子骥听了桃花源的传说,终身寻访竟不能得以相见。他不是由于找桃花源而“找死的”,我们很清楚,即使他不找桃花源,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去的。不死的只有
关于桃花源的美丽传说,死去的可哀悼的可是万世寻访桃花源的心。不再有人相信桃花源的传说了呢,还是已经没有人再倾心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隐居生活?摩登女郎
外素内艳的颜色,已然暴露了她就是桃花源的隐喻,桃花半倚宋玉墙的香艳轻浮形象已打入每一个浅薄的心灵,女子身如鲜花、命若一叶的宿命,此时正如轮回。千
年之前,欠与刘子骥的一面之缘,今生需她加倍奉还:她必须向遇见的每一个人询问,“你看见刘子骥了吗?”,询问而不得终,亦是她今生要还的债。历史有时不
以理智的记载、精确地推算而重复上演,但通过无休止的冤冤相报终不得见,才能让后世再有幸得以知晓来龙却无法窥得去脉。
教我如何不想她
刘半农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教我如何不想她
说说剧情吧。
云之凡自然是江滨柳的“刘子骥”,江滨柳亦是云之凡的、更是夫人美如的。渔翁老陶的妻子春花与姘夫袁老板也都可以互称“刘子骥”,可怜老陶一人却不是谁的
“刘子骥”,所以他有幸见得到桃花源胜迹。本以为老陶会在有仙乐飘飘、有白衣素女类妻春花貌、有落英缤纷……应有尽有的世外桃源好好重新生活下去,可导演
很可爱地让剧务“留白”、剧务又很可爱地让布景中的一小片桃树林出逃,两‘桃’相遇,不由让我心生“逃之夭夭”的窦疑来。日子太美,美到那么那么失真,所
以老陶,还是要逃。桃、陶、逃……。
看到桃花源中与妻子春花和袁老板一样嘴脸的世外高人不时捕采英华,还超脱老陶直呼要“放轻松”的场景,不由失声笑了起来。谢谢,谢谢带给我屈辱的你们,谢
谢你们扇我自尊一巴掌的你们,谢谢你们那么真诚地对我劝说。最美丽的飘袂捕蝶场景却承载着最龌龊的讽刺,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原来竟是轻曼。
以乐景写哀情,由《诗经·采薇篇》始,今人运用同样出神入化的,原来还有赖声川呢。
原来,《暗恋》才是对《桃花源》最大的爱,是不可不说,但一说便俗的无奈与无力,江滨柳对云之凡,也走不进桃花源内。
原来的原来,都并非如此。无解的命题、无尽的轮回,穿越千年时光,仍然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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