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庄子的价值观、叛逆精神的充分体现——《逍遥游》
庄子的《逍遥游》,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广阔无边、开放自由的心灵境界,表达了一种独特的、与世俗观念格格不入的崭新的价值标准,这样的价值判断标准充分体现了那种“王权于我何加焉”的超然境界和叛逆精神。
在《逍遥游》的开头,庄子引出变了形的巨鲲大鹏,旨在描述“大”的境界,而且这些被庄子引用来描绘“大”的意义的物象,都具有着出离常人的日常经验范围的特点。
巨鲲大鹏之大,身长不知有几千里,它展开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彩无边无际,它从栖息的北溟飞向南海,一激之下,掀起的水浪就有三千多里,它搏击长空,扶摇直上竟可达于九万里的高空,它腾空展翅、翼拍旋风,各种生物都随着它卷起的野马般的浮尘而飘动翻飞,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磅礴大气的“至大之域”,广漠无边,开阔通脱如苍苍天极。
洼地里的一杯水,只能飘浮起一根草棍,水浅船大,就会胶着不前。只有积累深厚,才能负载这样巨大的庞然大物。蝉和鸠对大鹏的讥笑,正说明了大鹏的超拔绝世,庄子认为,对蝉鸠们谈论大鹏,就像对朝生暮死的小虫谈论白昼和黑夜,他们的不理解是非常自然的,而他们对于自己的理解力所不及的事物进行嘲弄也是短寿短智的一种自我表现和自我保护的常规做法。接着,庄子的笔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笔,话题便落到了那些“才智仅够担任小官僚、行为得以为乡里称道、德性能够投合一国君主的好恶”的人,为自己以牺牲自由、甚而至于苟且偷生为代价换得的地位和荣耀而感到沾沾自喜,他们就像蝉鸠讥讽大鹏一样不理解进而攻击真正的智者,而真正的大智之人是不会受到他们的干扰的,就像宋荣子一样,透彻领会荣耀与耻辱的界限,坚持自己的主张,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来赞美他,他也不会比从前更加奋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来非难他,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沮丧。这样的超越世俗,不伤毁誉,可以算是做到了“扬弃了社会价值判断标准”了。像列子那样,乘着风飘然游于世外,可以说是“抛开了世俗纷争的羁绊”了,可是,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他们距离真正的圣人还有距离。
真正的得道之人,庄子称之为“神人”,住在遥远缥缈的姑射山,肌肤透明如冰雪,身姿绰约如处女,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御雾,遨游四海之外,它具有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能够消灾避害,还能使五谷丰熟,他的德行,广披万物而合于一体,不屑于人世间的纷扰争执,天灾人害都无法伤害到他的皮毛。更有甚者,“神人”身上的尘垢糟糠,都可以随便就造就出人间的尧舜,由此可见,在庄子的眼中,传说中大圣大德的统治者尧舜也不过就只是“神人”身上的一点污泥,言外之意,人间的王侯将相更不堪一提,他们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堆粪土而已。我们除了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说法冠之以叛逆,实在也找不出更为合适的评语,庄子可以说是有史以来粪土王侯的第一人了。
在“尧让天下给许由”和“越人断发文身”几个故事中,庄子又着重提出“小”的见解,庄子的“至大”境界无所不容,“小”也是人生的一个根本立足点,所谓“圣人无名”也包括了他的“小”。小鸟在森林里筑巢,所需不过是一根树枝,对于许由那样的人来说,生存需要不过就是“一箪食,一瓢饮”,他要天下做什么呢?摒出了一己之私欲的人,对于社会的、物质的需求是微不足道的,庄子所描绘的“神人”,就是“餐风饮露”不识人间烟火的,这就不免给后人造成了一种误解,以为庄子是追求“成仙”的,其实,庄子在这里只是要强调,无限广阔的精神世界是要以无限减缩物质的欲望为前提的,生理上的需要,世人是无论如何难以克服的,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庄子也是无法回避这样现实的问题的,他提出“真人”的形象,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目标,是人们一心得道的努力方向,人类——包括庄子本人——永远也不能彻底克服生存需求而获得完全意义上的精神自由,庄子旨在告诫世人,物质的需求越少,人事纷扰的羁绊也就越少,受人牵制的机会就越少,精神空间的自由度也就越大。庄子是不否认逍遥的代价的,只是这代价在庄子的眼中不像在世人的眼中那样大而已。这所谓的至小,其实同他的“至大”是相辅相成的,也是庄子与众不同的价值观念的一种表现形式。
庄子与惠子的关于“小大之辨”的一番争论,实际上是关于“积厚养蓄”之说的一个引申,所谓“拙于用大”有两个方面,其一是个人,“不龟手之药”是说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真正价值,或者没有积垫出高瞻远瞩的境界,便无法有大用。其二则是社会的,对于当权者来说,比如惠子对于他的大樗树,是有作为主人的支配权的,可惠子本人的积垫不厚,就如同洼地里的一杯水,真正的大舟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像大樗这样在“拙于用大”的小智主人的屋檐下,就只好置于“无何有之乡”,能够远避世人的砍伐,等到寿终正寝的机会就是他一生最好的结局。这正应了庄子在《人间世》的结尾发出的感叹:天下有道,圣人还可以期望着成就功业,天下无道,圣人可就只能设法保全自己的生命了。所以,在《逍遥游》中,真正可以让人恍兮惚兮地玩味欣赏的,除了庄子汪洋恣肆、自由挥洒的一支劲笔,实在是再没什么轻松宜人的风景可言,倒是那种“寄沉痛于悠闲”的沉重和不平,无时无刻不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使人感受到那股充满活力的叛逆的暗流,永不停息地跃动奔涌在他的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