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滩涂之——扁担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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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我的散文 |
图文/梁园幽草
这个地方叫六垛,又叫扁担港。六垛是我乘坐的那辆大巴车上的牌子,明确标明,六垛是目的地。而扁担港却是车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在路边看到的标志。后来我在地图上查了一下,这地方还真没有六垛这名字而只有扁担港,原来这扁担港不是别的,正是千里淮河奔流到此的入海口所在地。
因了黄河在历史上所谓的多次夺淮入海,便使两条河的入海口几乎撞在了一起,就当下来看,这此间的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两条河几乎是同时在这里入海,数百年的冲积沉淀,便有了这样举世罕见的独特地貌——大面积滩涂与湿地。站在距离扁担港不远处的滩涂上一眼望去,大片的湿地与海水几乎就是连在一起的,压根没有清晰的界线,陆地是泥泥水水,海却是水水泥泥,海潮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涨上来,没有风浪,没有航船,感觉也只是陆地的宽窄,水面的盈缩,整片的陆地在这里就像是一片吸水海绵,忽儿满涨,忽儿干涩。
因为这一片滩涂地域宽广,海水浅薄,海岸线又过于平直,大的货轮、客船、机械轮船极易搁浅,便造成这里压根无法形成大型港口,只能作为一处小小的渔港,既便夏季有水的日子,也只能停泊一些摆渡船、乌篷小船。因此,船主、渔民们到此,每每总因道路不通,船舶不能靠岸而只能望洋兴叹!船上货物不得不依靠挑夫们一根扁担,一副挑子,远远挑到几十里以外的集市。久而久之,人们就称这里为“扁担港”了。直到现在,这扁担港依旧是一处5吨位以下的小渔港。
说起扁担港这名字的由来,历史还有过一段美丽的传说:话说一千多年前,黄海岸边来了不少以捕鱼为生的人们,却因为这一片滩涂既无法停泊,亦无法结庐造屋,便只能居住在船上。一年四季,整日漂泊在大海之上,时而遇上风浪,躲避不及便会船翻人亡,葬身汪洋……当年便有一位姓王的姑娘,眼见得自己的亲人们时时处于危险当中,不免思量:要是海边能有一个让下海的人们避风避浪的港湾多好!于是从自己家里找来扁担和柳筐,瞒着父母独自来到海边挑泥造港。然而还不到一天,小小的三寸金莲就磨出了一个个血泡。父母心疼女儿,见她这样的劳累便劝她不要再干这种傻事,可是姑娘仍旧一担两担,一天两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造港的念头一直不改,并且发誓,不建好避风港决不嫁人。周围几十户人家的姑娘,看到这情景也都为之心动,于是纷纷拿起扁担和筐篓随王姑娘一起来挑泥填海……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王姑娘从十七八岁和小姑娘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姑娘,和她一起挑泥的姑娘换了一茬又一茬,大海潮起潮落,一次次地卷走了她们从远处挑来的泥土,无数次侵吞了她们辛苦筑就的小小避风港,但她们始终不改初衷。忽儿有一天姑娘们正在海边挑泥,海面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涛翻滚,眨眼间几十个姑娘便被海水卷去……风平浪静之后,几十户人家流着眼泪来到海边,只见茫茫的海面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十根金光闪闪的扁担在水中起起伏伏……海龙王知道了这件事,派手下虾兵蟹将,把被海浪卷走的泥土送回岸边,并垒起数十里长的大堤供渔民们上岸避风,然而姑娘们却再也没有回来……渔民们为了纪念善良、勇敢的王姓姑娘,还有同她一起葬身海里的姑娘们,人们便把这地方称做“扁担港”。
扁担港同六垛是分属于两个镇的两条街区,两条街联在一起,就像是城里的两条街道,不同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因此一不小心,我乘坐的那辆大巴车就直接把我拉出了淮安,拉到了盐城地界。因为扁担港属于滨海,属淮安市辖,而六垛则归盐城管,是黄淮国营农场的所在地。
这天下午的时候,我从海边回来,一个人背着包在小镇上溜跶,就来到一家小餐馆。因为才刚是下午四点多,餐馆大都没有开张。我找了半天,才在扁担港这边,也就是街的最西头,找到了一家开门的小餐店,女老板当门坐着,正在餐桌前择菜,择的是这个季节里常见的荠荠菜。我站在门口问了她几句话,她也回了几句,可惜她的话我一句没听懂,我的话她却是能懂的,知道我要吃饭,边领我到那个冷柜前,指着一格一格和食品问我吃什么?冷柜的格子里有猪肉、鸭肉、各种海鲜。我想起原先在离此不远的连云港那里吃过的扇贝,回去后多年一直不忘,便指了一下一层格里的扇贝。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早上匆匆忙忙用了一点早点上车,到现在还没有吃饭,着实感觉饿了,就指着那一格问有什么主食与之搭配?女老板说了是饭。这一回我听懂了,知道她说的饭就是大米饭,因南方人都是吃大米,他们管大米就叫饭的。这地方虽说是苏北,却有许多人都从南方来,所以话语习惯里就都带了许多南方味道。
我坐在那里等餐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个男人,不像是这家小餐馆的男掌柜,倒像是个街坊,一来就朝我打听:来这里做什么的?我想起刚才在与我那个向导分手时,他家的那个老婆问的话:考察完了要投资吗?知道这考察的话也是断断说不得的了,就只管笑而不答,倒反问眼前这位:你是本地人吗?
虽然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眼见得也是搭了他的碴,那人就在我对面桌上坐下来,回答我说,他是本地的。我听他说话还算清晰,可以听得懂,便很高兴,问他祖上哪里?他告诉我:祖上淮安人。
“怎么来到了这里?”
“祖爷爷跟着靳大人当差来这里的。”
“是靳铺靳大人么?”
“不知道,就知道姓靳,这一带人都知道他。”
我在心里点头,看来就是宿迁东关的大王庙里供奉的靳大人了。
行走在废黄河下游的这些日子,我总是遇到这位大人,这位当年的河道总督,治河与掌管河道的故人。总听得沿古黄河两岸的百姓谈到他的名字——靳大人,靳铺。一个人,死去了数百年,还这样活在百姓的话语里,无论是功是过,都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吧?何况这靳大人,是真正为古黄河两岸百姓做过一些善事的,百姓们如此对他念念不忘,也算是感恩戴德了。
明末清初,黄河失治,多次在下游一带泛滥成灾。这一时期之前,黄河在治河专家潘季驯氏的治理下,曾经安流了十几年,然而种种原因,自万历十九年起,水患便再次频发,几乎是年年成灾,大大小小的灾情,使两岸民不聊生,严重的时候数次吞没了沿途数个村镇,甚至使一些县城整个的全城覆没。万历十九年的1591年,“九月,泗州大水,州治淹三尺,居民沉溺十九,浸及祖陵。”万历二十二年的1594年,“黄水大涨,清口淤垫,淮水不能东下,于是挟上源阜陵诸湖与山溪之水,暴浸祖陵,泗州淹没”。万历二十三年的1594年,“又决高邮中堤及高家堰、高良涧,而水患益急矣。”天启六年“河决淮安,逆入骆马湖,灌邳、宿。”
康熙十九年的1680的六月间,淮河中上游普降暴雨,淮水下泄不及,“高出堤者数尺,樯帆往来,可手援堞口……官若浮鸥,百姓尽奔盱麓乡村,若鸟兽散。”由于洪泽湖水位的一再抬高,而东岸有高家堰阻挡。湖水只能向西漫溢,大水漫过泗州,使得唐宋以来盛极一时的泗州城完全沉入茫茫湖底。一时间,汴水哪里?泗水哪里?家里哪里?哪里是瓜洲的古渡口?一片黄水汤汤,哪里的孤儿寡母们,还在月明之夜临水眺望?
康熙十六年的1677年,朝庭任用了靳辅主持黄河、淮河和运河的治理,靳铺采纳了幕友陈潢的主张,认为以前人们把治理黄河的力量大都用在漕运的通畅上,结果修治不力,以致河道日坏,运道日阻,他采取的办法是先疏下游,后浚上游,堵塞所有决口,坚筑两岸堤防,增加减沙坝泄洪……此二人在沿袭前朝潘氏“束水攻沙”的基础发展创新了治河理念,经过了数年艰苦努力,上游下游地区堵塞了大小决口几十处,筑堤防数百公里,筑减水坝,开挖中运河,此后黄河、运河出现了十几年较稳定的局面,使两岸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但是随后,水灾却是愈加难以控制,河道决溢再次给沿河流域的人民造成了深重灾难。
康熙二十七年,靳辅被劾革职,陈潢也下狱病死。康熙三十一年,靳铺在康熙再次起用他为河道总督后的同年病死在任上,终年仅59岁。一个有心之人,无论是功是过,做为一个个体的人,靳某尽力了,却未得到皇上的恩宠,却是百姓记得他的好处,虽然无论做人做官还是治河,他都不能算做一个成功之人,然而历史虽然无情,百姓却是有义,这情这义就像这古黄河下游的黄土一样,沉淀了一层又一层!
这里因为是东部海岸,天亮得早,夜也来得早。
我从扁担港那家小餐馆出来,约摸才有五六点钟的光景,整个镇子都有点暮霭沉沉的样子了。我趁着向晚的天色,匆匆来到国营农场门前,心里直后悔在那家餐馆耽搁得时间太久了。果然,农场的大门已经关上,有门卫守在那里,一男一女,正在吃晚饭,他们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音告诉我: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还好,农场前面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像是广场的样子,有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在那里三三俩俩的散步。他们散步的样子很特别,不像我在别处城市常见到的那样,悠闲的慢步,他们却是三四个一排,步伐是不由自主的整齐,人也挺直着身体,把个散步走得跟出操似的,不用说他们就是当年这片土地上的主人,102师的复转军人了。
我在他们身后跟了一会儿,真的不愿意打扰他们,可最后还忍不住,凑在一位老军人的身边,朝他打听,是不是这个国营农场的老兵?
那老人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警惕地问我是做什么的?我掏出了我的采访证,说明了来意。老人并没有因此给我丝毫的通融,只说,你有什么事明天到农场办公室去问吧。这口气一听就是个老首长的作派,我只得退避了。却是不死心,再转向另外的一位老人,还好,这老人果然是102师的老兵,他告诉我,他姓佬,海南岛人,1950年跟部队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只想到要开赴朝鲜战场打仗,打完仗就回家的,谁知道在这里一呆就是一辈子了!
当初,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呀!一眼望去,到处是泥沙,一片片湿地孤岛上,除了芦苇还是芦苇,除了荒滩还是荒滩。战士们以班为单位搭起了芦苇棚,一人一把锹,一张席,在这片古黄河造就的荒滩上开始了旷古未有的新中国大垦荒。一年的辛苦劳作,大风一次次卷走他们的芦苇席棚,海水一回回漫进他们新开出来的滩地……垦荒的战士腰累弯了,锹把与铁锨累断了……终于熬到了收获的季节,第一年播下的种子,一亩地只收到1·5斤粮食!一斤半粮食,连他们洒下的种子的五分之一都没有收到!一双手捧起来都不是太满当的收获,让他们辛酸,颓丧,可是同时,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总算,总算有了收获!
这是一位依旧军人气质的老人,如今他眼望着广场散步的几位老军人,朝我感慨地说,他们都是第一批来这里开荒的老战士,当年那样的强体力劳动,损坏了他们的身体,能活到他这个岁数,也算是硕果仅存了!
越来越暗淡的夕阳,斜照在那个写有江苏省国营淮海农场金字招牌上,也照在这片宽畅的广场上,浓浓的色彩抹在行走在广场上的老人们身上,给这群老人塑了一个个金身似的,让人看着,不禁心中顿生敬意——历史不会忘记他们,共和国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生命,他们所有一切的付出与努力,都会写在这片土地上,载入一个时代,一段记忆……
回到我住的这个家庭旅馆,奔波了一整天,我正准备洗漱,老板娘进来,操着十分艰涩的普通话问我:要不要上网?我想了想,便一路随她来到进门走廊那里的电脑前,她的老公,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眼下正坐在电脑前浏览着什么,见我进来,赶忙让座,我摇头拒绝了,略显疲惫地坐在他们家客厅的一张桌边,想同这家人聊一聊。
这是一张普通的麻将桌,周围几把椅子,似乎刚有过一场东西南北中的恶战,另外的几个人才刚刚离开,桌上的麻将还散乱的……想到我们那里,随便谁家也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想来这地方的生活习惯,与我远在废黄河上游的那座家乡小城有许多相似,然而不同也还是有许多。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傍晚,我从国营农场那边回来,一路走过六垛的街口,又见到了我上午见到的另一家旅馆老板,那个几分机关干部模样的男人。因我当初没有选择住在他那里,他便多少有一点耿耿于怀的样子,问我住哪儿了?我告诉了,他提醒我说:这个小镇上除了当年的102师的军人,后来的知青与生意人之外,还有一些,应当算作是这地方的土著了,那就是从离得最近的滨海来的农民,他们的素质很差,你要小心些。我心里好笑他的一本正经的官衙作派——怎么到处都能遇到这样感觉良好的人?
这会儿,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就想知道,我住下的这一家,他们究竟是一户什么人家?
原来这个老板娘姓江,她的丈夫不是别人,原来正是那家国营农场的前任老场长。老场长听说我是来采风的,非常感兴趣地朝向我,都了解到了哪些情况?我说了,他便告诉我:他是当年的老三届毕业生,也算是知青吧,后来恢复高考后上了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来了。他说他来的时候,这里比起当初那些老兵们初来垦荒时的样子,已经好很多了,镇子已经像模像样,人们来自各处,102师的复转军人当然还是主流,其他还有一些知青,知青从上海、淮安、盐城、连云港……等等,许多地方来到这里,每到春耕夏收,大型机械化的耕作与收割,很壮观的,麦子就像现在你看到的油菜花一样,一眼望不到边。收割后的麦杆、稻草、豆秧、杂秸,全部翻进收获后的土层,深达二三十厘米,这样子一季一季,一年一年,再怎么样的土地也彻底改变!改变了的土壤结构,一年年肥壮起来,黑油油的要多喜人有多喜人,硬是看不出当年那一片数十公里沙碱滩涂的模样,到处是肥田沃土,一年几千斤的收成,根本不当回事!如今就这片土地,无论你哪个季节来,都是一片丰收的景象,啤麦、小麦、棉花、稻米,油菜……近年这里的种的稻米,还被评为国际无污染几大优良品种稻米之一……
夜眼见得深了,想到明天要早起赶路,我起身准备洗漱休息,临了想到明早的事,问这二位老板:我明早起来,或许需要跟他们打个招呼,明早给我开房门。老板娘说不用。我说,那门钥匙呢?我自己怎么打开呢?
“门开着!”
我看了看他们就摆在客厅与走廊里的电视机与电脑:“你们夜里不锁门啊?”
“锁门?为什么要锁门?我们从来不锁门!”
天啊,现在还有夜不闭户的地方呀!
老板娘俩口子看到我的惊讶,竟都笑了,说他们这里还从来没听说过谁家丢东西被盗的事。又说,这可能跟当初方圆几十里全都是一个师的军人在此驻扎有关吧,后来虽然这里又来了一些外地人、生意人、知青,可是部队的好传统已经是在这里扎了根了,这传统就像种子播撒在这片土地上一样,直接影响了这片地方的民风。
“再说也划不着啊!”那位老场长说:“就算这地方的农民百姓,也都很富的,土地有的是,哪一家打的粮食都吃不完,做生意的呢?两口人每年也能赚五六万的,有吃有喝,划不着去偷,就是有个把小偷从外面跑到这里来,因为这里交通到底不便,一条路通到县城,就跑也跑不了的,所以倒成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两位直说得我目瞪口呆,想不到这扁担港,这六垛,这曾经荒无人烟的大片滩涂,如今竟成了一片世外桃源了呢!
梁园幽草于2009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