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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四月,曹州庙会。师徒俩背着花鼓,走过河南与山东交界的黄河故道。
正是牡丹花开季节,一进曹州地界,一路两旁姹紫嫣红。牡丹是野生的,曹州人竟就不当它是花,到处荒草一般,开到难收难管。人是熙熙攘攘,男女老少,赶牛拉车,成群结队。玉春跟着师傅走到城北,庙门以外,空地上打了场子,唱《小二姐做梦》。一阵紧促的锣鼓点子,玉春那里就上了场。
玉春好扮相,就见他红袄绿裙,头顶花绣球,脸上胭脂粉,脚底下一双水葱似的绣花鞋。过去的时候无论哪里,但要他一出场,观众连连几声好,唱戏的,听戏的,配戏的,都来了精神头,那戏未开腔便就做到了七八分。却是这回不同,他那里一出场,先是一片静,随后非但没人叫好,却一片哄笑声。开始那笑还叽叽咯咯,不一会儿传染一样,一场子人都笑起来。师傅与玉春心里毛,唱的?词没错,穿的?衣裳也不错。再看那笑的人,眼睛都盯在玉春的那双大脚上。师傅明白了,人家是笑咱绣花的石榴裙下,那一双男人大脚。
玉春这年十三,因多年走街串巷,靠的一张嘴,还有就是这双脚。那嘴是没的说,如今越唱越亮堂,脚呢,也是越走越大。一个男孩儿家,一双脚大了也就大了,偏他唱的旦角,脚上还套了一双绣花鞋。鞋是求人定做的,虽然有点紧,却还套得上,只是在那绿绣裙下面,就显得船一样突凸了。那年景,女人家时兴三寸金莲,尤其这山东地界,人是格外地讲礼道,女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脚要玲珑尖小得杵在地上才好。如今乍一见这玉春,女孩的模样,女孩的扮相,下面却惊天动地一双大脚,竟就像见了西洋景,岂有个不笑的?再见这位一双大脚,却在场子里扭捏做态,学着女人走路样子,简直笑死个人。
一场花鼓戏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勉强唱毕,人散了去,竟就没落下几个铜钱。
回到住处,师傅无奈,就从房东那里扯了一丈布,说春儿啊,师傅这也是为你好啊!玉春吓了一跳:师傅你这是做啥?要给我裹脚么?
谁叫咱吃的这碗饭呢?你这脚这会儿是大了点,总还不算太大,师傅给缠上,还兴有点救,多少受点罪,总比饿死强。
那玉春到了这般年纪,脚是长成的,师傅是男人,又有些功夫,他那里一紧手,玉春叫起来:师傅,你真要把我变成女人吗?
师傅哭笑不得:你是你娘生的,我怎么有本事把你变女人?
你给我缠了小脚,我就成了女人了。
我也不想叫你成女人!可你这脚要不招呼,这以后戏就没法唱了,我看咱就散了伙吧。
玉春自打五六岁离家跟上师傅学戏,师傅就是天地父母,师傅的话再怎么都是个对。玉春咬了牙:反正男女都一样,只要还能唱花鼓。
师傅说,要说这脚,再变小是不能了,我也只能给你缠出个尖儿来,样子好看些。
师徒二人正说话,门口一暗,就来了房东二奶奶。二奶奶穿了紫花布的小坎夹,手里拿着针线活,一边将那针在头上篾着,一边抬头说,他一个大小子家,脚又长得这么大了,哪能就裹得下?
师傅说,不瞒你说,俺这也是没法子,吃的这碗饭,走的这条路,以后要因为这双脚,再唱不成花鼓,也就煞了戏,连碗饭也没了。说着话,心里多少带点怨恨,并不知怨的谁,抓住那布条,暗使了一道劲,玉春一声又叫出来。
那位二奶奶,上前就夺了他的裹脚布:敢情孩儿不是你的亲生孩儿,才舍得下这样狠手!师傅一听这话,眼泪掉下来:虽说不是我亲生孩儿,实在这些年我唱花鼓拉扯他,也是不容易,可不这样又咋办呢?
他一个男娃家,以后的路长哩,你就断准他一辈子只能唱花鼓了?你把他脚弄成这样子,等于把他的人废了,以后年景好了,他还咋样当男人?
房东说完就走了,师徒二人就心灰意懒,便早早睡了。
夜深人静,师傅听得小玉春在身边打着小呼噜,心里连连叹着气。他这一辈子,打从记事起就讨荒要饭,几十年走过安徽,江苏,河南,山东,街头上耍过把戏,卖过老鼠药,给人算过命。中年以后,才收了这个徒弟。实指望把这花鼓的营生传下来,以后他玉春有碗饭吃,自己也落得老年无靠,如若玉春因这双大脚扮不了角,以前的功夫白费,俩人的生计也没了着落。
第二天一早,师傅就出去了。半下午回来,带回了两根棍。棍是上细下粗,粗的一头又刻了两端,一头尖,一头圆。
师傅一回来,就找玉春唱戏穿的鞋,比比划划往上套。
玉春围着看:师傅哎,你这是做啥?
师傅也不说话,只将那木头在鞋里套好了,递给他。
这是啥?
脚。
啥脚?
女人的脚。
玉春拿来细瞧了,前头低,后头高,整个儿不过一拃长,的确是一双女人小脚。又找来房东的一双绣鞋,套上再看,果然玲珑。
师傅说:春儿啊,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见没见过踩高跷?
可是师傅,这不是高跷呀,这最多算是个低跷。
那高跷都走了,这低跷还能不好走?
一双女人脚绑在玉春的小腿上,他自己的那双大脚却又在裤腿里撑出来,鼓鼓囊囊的凸在那里,更是个不好看。
师傅说,你那脚还得受点屈——就不能把那跷棍绑在脚面上,拿脚尖走?
等到真的绑上低跷用脚尖走时,这玉春,汗就流下来。低跷是将脚掌绑在跷棍上,用脚尖走路,脚尖下面才是那只穿了绣花鞋的小木脚。这样子再上场,脚底下端底是好看了,整个人轻轻飘飘,也是几分仙气。却是上场一走几小时,慢慢的,你再看玉春那双脚,脚趾大哥背二哥,脚拐榔头一样大,整个儿就变了形。
一双脚变了形,一个人也就走了样。
多年以后,花鼓戏改四平调进了剧院,玉春也名噪四方,成了当红男旦。因为戏好,总有些大户人家来提亲,要娶他做如夫人,或非他不嫁。可惜无论娶还是嫁,都只是那戏里的事。一旦离开那方舞台,他便找不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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