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语词“国”之考

一、初始定义考

古汉语中有些语词因后人编撰的词典释义含糊，理解时易与现代词混淆。比如本文讨论的古汉语词“国”，清代《康熙字典》和陈昌治刻本《说文解字》均定义为“邦”，即古代诸侯的封国。而现代商务印书馆编撰出版的《古代汉语词典》（2014年3月第2版）中的“国”有5个定义：1、国家；2、战国时公卿及汉以后王侯的封地；3、国都，京城；4、处所、地域；5、指本朝的（见“国朝”）。

古今对照，《古代汉语词典》的上述定义外延更广，其中定义2与《康熙字典》中“国”的内涵相同，只是换用了现代白话文做解释；定义3-5的外延超出《康熙字典》的定义，但据其所举例句，这些定义皆可取；而定义1之“国家”语焉不详。是指古汉语的“国家”还是现代汉语的“国家”？

根据用途，上述《古代汉语词典》是供现代人使用的，因此释义应使用现代白话文语词。所以我们先考察现代汉语词“国家”的定义。

简明起见，我们将古汉语词“国”称作初始词，对应的概念称作初始概念；相应地，定义中用于释义的词“国家”、“国朝”等称作释义词，对应的概念称作释义概念。

查社科院编撰的《现代汉语词典》（2016年6月第七版，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小学通用）“国家”词条，定义为：1、阶级统治的工具，同时兼有社会管理的职能。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和表现，它随着阶级的产生而产生，也将随着阶级的消灭而自行消亡。2、指一个国家的整个区域：蒙古国是个内陆国家。

上述关于“国家”的现代定义中，定义2中的释义词“国家”是对定义1的引用，指代相关的地理空间，实属定义1的应用例句，并非定义；而定义1给出了属概念的内涵“阶级统治的工具”，却没有给出本概念的种差，不成其为定义（合乎逻辑的定义表述应为“属+种差”），相当于给出函数定义域却没有给出表达式。因《现代汉语词典》对释义词“国家”的定义含糊其辞，故不能作为我们正在考证的《古代汉语词典》中初始概念“国”的定义1的内涵。

那么，古汉语中是否有“国家”一词？

复查前述《古代汉语词典》，在初始词条“国”的同一页有“国家”词条，其定义为：1、古代诸侯称国，大夫称家，也以“国家”为国的通称。2、指皇帝。其中定义1表明古代“国家”术语实为“国”与“家”连构的双词词组，而非不可拆分的独立意义的词，与“家国”词组同义，可用于“国”的通称；其释义“古代诸侯称国”（注：该表述亦失之含糊，应为“古代诸侯封地称国”）才与初始概念“国”的定义2同义。而释义概念“国家”的定义2“指皇帝”似与初始概念“国”的定义5“指本朝的（见“国朝”）”相关。因此我们追查《古代汉语词典》中“国朝”词条，其定义为：1、指国家、朝廷；2、指本朝。其中定义2属于时间范畴，就是初始概念“国”的定义5；而定义1使用的语词“国家”就是同一段文字中释义概念“国家”定义1所指“国的通称”，属于同义反复；倒是“朝廷”一词与释义概念“国家”的定义2“指皇帝”相关，可以增补为初始概念“国”的定义。

综上所述，《古代汉语词典》中初始概念“国”的定义1“国家”并非独立意义的词，而是一个作为“国的通称”的词组，可以作为对“国”概念的举例引用，但不是“国”的定义；而该词典解释“国朝”时提到的“朝廷”一义可增补为初始概念“国”的释义。

二、重新定义

根据上述初始定义考，我们在定义古汉语词“国”时应将《古代汉语词典》中初始概念“国”的定义1删除，同时参照《康熙字典》和《说文解字》将初始概念“国”的定义2（即“邦”）居前，保留其他释义并追加“朝廷”释义。

至于《古代汉语词典》初始概念“国”的定义1中所举的例子则可分列其他定义之中。如例1《老子》十章“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其“治国”指天子治理辖下各邦国，义同治理天下；又如例2《后汉书-明德马皇后记》“今马氏无功于国，岂得与阴、郭中兴之后等邪？”，其“国”则指朝廷。

有必要另外举一个《古代汉语词典》中没有的例子：《礼记》中“入国不驰，入里必式”之“国”指京城中朝廷所居的内城（内城不可“驰”，即不允许骑马），类似于后来的紫禁城而非京城（京城中是可以“驰”的）。因此，“朝廷所居的内城”释义也应加入初始概念“国”的定义之中。

修正后的古汉语词“国”的定义应为：1、战国时公卿及汉以后王侯的封地；2、国都、京城；3、朝廷、朝廷所居的内城；4、处所、地域；5、指本朝的（见“国朝”）。

三、其他相关讨论

顺便一提，《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国家”一词应源自现代英文（兼有country、nation、state之意，是否通过日文辗转引进尚须另行考证），其定义应以主权、疆域、政制等语词确定其内涵，而不是泛泛地称其为“阶级统治的工具”，更无须画蛇添足地论述国家的起源和消亡。

就主权而言，古之“国”受封于天子，属于封建之“国”，主权在天子而不在诸侯，与今之“国”词义不相通。相似于今之完全主权“国”之疆域的古词应为“天下”、“九州”、“海内”、“域内”等，但政制有一统与封建之别。

本文第一部分“初始定义考”中提到：《古代汉语词典》关于“国”的定义比《康熙字典》和《说文解字》外延更广。有朋友从逻辑角度提出异议，认为内涵增加则外延应缩小。此说看似合理，但该规律所称“内涵”指的是同一属概念下的种差，而《古代汉语词典》中初始概念“国”的5个定义分列不同属概念之下，并非在同一属概念下增加内涵，所以初始概念“国”的外延不减反增。

关于例引，《古代汉语词典》中“国”的定义4“国都，京城”引用了范仲淹《岳阳楼记》句：“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词典编撰者当然认为句中之“国”为“国都、京城”之意。但纵览《岳阳楼记》全篇，该句实为后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河之远则忧其君”作铺垫的妙笔，其“国”显指朝廷，即后文之“庙堂”，而非特指范仲淹的家居地“国都、京城”。否则“去国怀乡”之意就是单纯抒发背井离乡之悲情，顿失与“忧谗畏讥”及“处江河之远”的深刻关联。

此外，在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力古汉语字典》、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词源》和《故训汇纂》、上海教育出版社修订版的《古文字诂林》中都有古汉语词“国”的释义，本文不另细述了。

考毕。特此向对初稿给予指正的各位朋友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