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猎场里,说服人的哪是道理,是人
标签:
情感社会时评文化杂谈 |
分类: 醚 · 天大恍 |
前几天看了纪录片《渡口编年》导演郭熙志的演讲,一出讲述大时代浪潮里的平民史诗,拍了二十年,三个家庭,一个转型社会下的格局裂变。
整个演讲接近尾声,他的发言也随之推向了高潮:
“我记得大约当年有四千万的下岗工人,所牵涉的家庭应该过亿吧,可是现在大家好像完全遗忘了。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局部的人群,是历史必然的选择。我不太同意,历史的选择首先是人的选择,没有哪些人必然要牺牲的,这种逻辑是一种不合常态的逻辑,不管是牵涉到一亿人,还是牵涉到一个人,我们都要把人当人。我们今天问题是,如何把人当人依然是个问题,大家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台下掌声雷动,我在屏幕前也听得内心澎湃,便把这段话分享给了朋友。谁知朋友的态度稍显冷淡,表示这个道理并不新鲜,自己早有所闻:“‘牺牲一个人也是牺牲’,《奇葩说》‘救猫还是救画’那集,李诞不是早就说过?”
那集《奇葩说》我的确是看过的,但李诞围绕“牺牲”具体说了什么却印象不深。如果李诞真的阐述过类似观点,为什么先于导演郭熙志发言居然没能打动我?
带着疑问,我特意重温了让辩论网综《奇葩说》成功出圈的那期:美术馆着火了,你救名画还是救猫?
到底要不要为了人类的文明牺牲一只小猫?关于“近处的哭声”和“远处的哭声”,李诞举了身边的例子,也是他当记者的朋友的困惑:被采访当事人的故事如果报道出去也许会帮助更多人,但报道会给当事人带来负面影响,要不要为了更多人,去牺牲一个人?
面对这个难两全的千古难题,李诞高下立判:
“我有很多知识分子朋友,他们知识多了以后就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也不苦其心志,他也不劳其筋骨,他就天天想怎么牺牲别人,每天都在想我怎么牺牲这个去救那个,怎么牺牲小的去救大的,怎么牺牲近的去救远的……你们疯了吗!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正常运转靠的是我们这种‘自私’但不伤害别人的人,而正是那些为了所谓宏伟的事业、未来远大的目标,去不计后果地牺牲别人、牺牲别的小猫的人,频频地让我们这个世界陷入大火。”
李诞的发言博得满堂彩,我却充耳不闻,究其原因是对其立场的不认同。事实上,李诞和郭熙志的想法有不谋而合之处,皆认为没有哪些生命必然要牺牲的,那么我不认同的到底是什么?
李诞当时的是一派虚无主义的观点,和后现代艺术一样,遵循毫无深度的简单论调,如“精美之物的毁灭(李诞提出“燃烧”《蒙娜丽莎》反而增加了原作的价值)”,“崇高之物的亵渎(摄影师安德里斯•塞拉诺《尿浸耶稣》,1987年)”,“不当之物的错误放置(艺术家马塞尔·杜尚《泉》,1917年)”,这个门类的第一个尝试兴许还有几分意谓,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无聊的重复。
我认为这种手法能笼络人心,但不高明,纯粹为了赢。以“反精英”走红的李诞活成了他拥趸者眼里的精英,这本就十分讽刺。
正因不认同他,我连他的立场一并否决了。
而导演郭熙志则不同,在过去的20年里“我看到了生命像草一样生长”,看到狭缝中挣扎生存的人如蝼蚁一般。通过他的镜头,仿佛能看清缓缓落于小人物头顶的缕缕尘埃。
在我眼里,身体力行的郭熙志是有资格呼吁时代要铭记作出不畏牺牲的个体,而为了赢得比赛的李诞提出不要为“遥远的声音”牺牲“近处的声音”,无非是利用话术进行了一番白马非马的诡辩。
经过这番思辨,我意识到虽然自己口口声声坚持讲道理,但真正说服人的哪是道理,是人;反过来,也绝不是道理不够充分,才说服不了别人。
-1-
中国人说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因为令他们深信不疑的儒家自有它倡导的行为规范。
儒家在构思其学说体系的时候,把人的一切社会现象类比于天的活动运行,从而反过来可以推行:如果不按照这些规则去做,不只是扰乱社会秩序,而且是违背天意。
这是一种巧妙地说服信众的方式,因为早期农耕社会的性质,决定了中国人必须要学会看天的脸色才能丰衣足食,这种拿人道与天道挂钩的说法,无疑钳制住了中国人的软肋。
有人说儒家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其实儒家同任何一种信仰一样,都是无中生有的,是为了指导人们做出有利于社会的行为而拟定出来的。当人遵从心中信仰处事的时候,信仰便是一把丈量一切的尺,而不是依照客观事实,凭逻辑推倒论证的道理。
所以,说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等于是说一旦讲理就意味着情分会缺位,因而中国人只同没有情分的生人讲理,同时又怕生人对自己不讲理,心中如何拿捏,化作千人千面的“私德”。
要我说,“私德”是讲关系的,“公德”才讲道理。
“公德”是基于群体利益的公共道德标准,如法律所框定的界限实属一种“公德”;相比之下,支配“私德”的人更主观、片面。事实上,当今互联网充斥着先于“公德量刑”的“私德审判”,才令公共舆论空间风声鹤唳。
偌大的讨论空间本是巨大的广场,一个人人都可以平等享用的场所,却因圈地自萌、拉帮结派,失去了秩序与平衡。
也难怪,压抑千年的中国人,真的太需要个人的舞台。
因为儒家讲究尊老有序,十分看重辈分,辈分这个东西处在动态变化之中的,其流动性是对被压迫的晚辈的激励,所以中国人才会有“忍一时风平浪静”、“皇帝轮流做”的自我安慰。
“‘我辈’这两个字,写着对世界的主场感和建设性。”商人罗振宇在跨年演讲中提出“我辈”,正是想笼络等候辈分轮序的中国人:我知道你在忍,我知道你在等。
孔子所谓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实是想说反话:“在其位,谋其政”,结果被后辈误读成“屁股决定脑袋”。意思是,人所处的位置决定说话的立场,人和人的关系决定了相待的态度,并非靠道理行遍天下。
反过来,一心靠道理、逻辑武装自己的人反而吃不开,会被扣上咄咄逼人、六亲不认的帽子。讲理不仅伤感情,还僭越本分,不妨试试在想对另一个人讲道理之前,先来一句客套地避嫌:“我不是针对你,我是对事不对人。”
-2-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对人不对事”,实际是“既对人也对事”。
人和人的社会就是人和人的针对。针对事,说到底还是为了精准打击更多的人。党同伐异是本性,瓦解社会的是自古以来的种族斗争的张力。
18世纪,欧洲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19世纪,阶级斗争拾起种族斗争的话语,在社会内部构成二元冲突。
而在世纪之交,借由互联网技术,我们似乎正在经历其第三次变形,是虚拟社会和真实社会的统一与撕裂间的紧张关系。
公共的舆论空间成了一个大型的猎场,每种观点之间都剑拔弩张。人各抒己见不再冲着“理越辩越明”,而是笼络信众、为我所用。
网络的“去中心化”为每一个上网的人提供了表演的机会,网上再也没有什么发布、传达,只有疯传、作秀、热议、谩骂与曝光,社会也随之扁平化,网友们甚至产生了民意能推动法律法规的错觉。
虽然大众并不能产生有价值的判断,尤其在有灰色地带的问题上,迅速站队和道德审判会快速掩盖对问题的理性判断,但是他们却获得了掌握话语权的快感。
几乎每件被热议的公共事件,都可看成是“既针对人又针对事”的典型。比如说肖战粉丝举报同人网站,肖战本人反遭抵制,就被解读成对举报者所代表的那种动辄举报、向权力撒娇,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斩断他人自由选择的一次泄愤。可为了报复肖战粉丝,就拿肖战本人开刀,举报者岂不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滥用权力、拔刀相向的模样?
这其中不仅显露出权力和权利的博弈,也从侧面说明:人往往感到对方是针对自己,而不是针对事情,殃及池鱼。
在中国,“针对事”还是“针对人”无非是同一回事,因为中国人的人际网络是由“中国式关系”构建起来的,也就是说关系决定了我和你的相处模式、决定了我该怎么对待你。好比对待陌生人和对待亲友一定是不同的,所谓一视同仁,要在同等关系里才可能实现。
因此“见风使舵”、“逢场作戏”虽在古语中带有贬义色彩,但另一个成语“八面玲珑”即是对一个人有能力游走各种人际关系与利益间的褒奖。这反映出中国人对“关系”利弊两面性早有认识。
朝向自己是凶器,握在手里又是武器,就能解释为什么明知道以暴制暴、以牙还牙不正当,却还是成了人们最常采用的打击报复方式。
-3-
正是因儒家倡导的论资排辈,不同于“以德服人”,讲的是规矩而非道理,报复才时有发生。这种报复不是“基督山伯爵式”的报仇,常会迁怒于人比自己身单力薄之人。
用“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形容一洗前耻的心态最为恰当,报复行为本身不针对特定的施暴者,而是通过掌控权力,施加凌辱于他人,为自己曾经屈从淫威的耻辱感挽尊。
“媳妇熬成婆”就是实施报复的最典型例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儒家论资排辈下权力的运作的一种接纳和参与。
这种“报复”和“报仇”的区别,也成了东西方对父权态度的分野。
父子冲突向来都是东西方文学共同的母题,但在对父亲的情感处理上,西方较多表现为“弑父”情节(僭越权力),而东方则表现为“尊父”情节(顺从或屈从权力)。
影响西方文学至深的古希腊文学,无论是从神话、史诗还是戏剧,都是对父权崇高与尊严的客观表现。西方文学中的阿喀琉斯、克劳狄斯、拉斯蒂涅、于连式的个人英雄主义,都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或道德,而是通向弗洛伊德所说的男子汉身份建立的必经之路。
对父权的反抗,就意味着对权力意志的反抗,不仅无惧还要颠覆的反叛。当然中国历史上也有不少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外乎是遇上大恩大仇之人,要说权力的日常运作用,儒家的劝谏更深得人心。
孔子认为父亲具有至尊的地位,所谓“天无二日、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孔子家语·本命解》),孔子再一次拿“天”说事,将“父亲于家庭”与“天道与人道”做类比,忤逆父命就是在违背天命。
好在父权不是中国关系中唯一一个权力的来源,随着年龄和资历的增长,辈分也在不断演变中,它带来了可以实施报复的个人威望。
虽然通过提升品德修为,完全能绕开“论资排辈”这一千军万马必经的独木桥,照样能获得来自他人的敬重,但按儒家思想说法,一个人拥有了辈分或资历,就能握稳权力,势必要比提升修为轻巧得多,所以“德不配位”、“倚老卖老”的人,是终于等来了出人头地的一天,得意忘形了。
这种人比比皆是。
的确,“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是一种强势者的碾压,但强势不代表强者,“经验论”胜之不武。
记得辩论网综《奇葩说》还有一回请到了50位父母、50位子女,到场评判一道扎心的辩题:父母离婚要不要等到孩子高考结束?
不管台上持反方的“孩子们”使出浑身解数来说服观众,总是保持着50多票的正方支持票,也就是说,全场半数多的人认为离婚会直接影响孩子高考,父母应当隐忍婚姻的不幸——这50多票里,在场50位父母占比接近全数。
一位辩手上场,坦言自己曾是从事十多年离婚官司的律师,经手的案子不下200宗,目睹过太多悲欢离合,暗指自己在该问题上更有发言权。他的发言也的确成为当天真正打动父母们的唯一一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自报家门就已稳操胜券了,完全是对台上其他没有婚育经历的选手的吊打,想在婚姻家庭的辩题上与其较量,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懂得用“经验论”碾压对方,可见这位律师年轻时一定没少吃行当里论资排辈的亏,才会将“报复”后生的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果不其然,赛后采访时,一位坐在台下的50后阿姨就坦言,听到“离婚律师”、“200个例子”、“孩子”几个关键词迸出来,自己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击溃了。
好在,阿姨从事图书管理员工作,常和书籍打交道,保有一种可贵的自省精神,很快做出了不受感性情绪影响的客观判断,没被律师辩手“带了节奏”。
这样的阿姨在我们的长辈里很少见,即便是在我们的同辈中都属凤毛麟角。
我承认,至少我做不到“对事不对人”,越过价值观对其人的审查,仅对一个人讲的道理做正确与否的判定。
好比文章开篇提到的李诞和导演郭熙志曾先后提出过相似观点,可我仅对后者有印象,因为一个不被我的价值观接纳的人,他所有言论、立场、论据都绕不开我的堤防、猜忌和反感。
换句话说,我们的理智得先过了“潜意识”的稽查,才会在“意识”层面被启用,无法被人察觉的“潜意识”或成为人类党同伐异本性的最大判官。
-END-
参考资料
[1]
[2]
[3]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