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四维空间中的日出:读艾青诗《太阳》(刘玉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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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空间中的日出:读艾青诗《太阳》
日出,是历代作家,尤其是诗人的创作热衷关注的雄丽无比的自然景观。
在这众多的日出意象中,也许艾青的的日出是给大家印象最为深刻的。本文认为他独自创造了真正属于诗人自己的那一个、在自然中根本就不存在的奇特的太阳出升的景象。下面我们看他是怎么写的: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
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这首《太阳》是诗人艾青写于1937年春天抗日战争爆发前夕的作品。诗作一经发表,就在读者中传开,它为现代诗坛增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这么说。
可是,细细地想一想吧,我们解读一篇文学作品,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其实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解读文学作品不应该是一种市场行为,而是一种诗景的再思索,诗境的再寻求,诗情的再发现,诗意的再创造。我们面对一篇感觉上不错的作品,读者外行地进行挑剔固然不好,但是站在圈外盲目地大声为它欢呼和叫好,也不是让人舒服的评价。钱钟书先生曾说过:“作品遭人毁骂,我们常常能置之不理,说人家误解了我们或根本不了解我们;作品有人赞美,我们无不欣然引为知音。但是赞美很可能跟毁骂一样的盲目,而且往往对作家心理上的影响更坏。”(《杂言》)我们现在是要研究这样一首字面上并无难点的诗,怎么会让人难忘,这样一个被历代诗人写滥了的题目怎么重新激起了读者的新鲜感的。俗话说:艾青有什么绝着儿,行话说:艾青发现了属于自己的什么新感觉,即朱自清先生所说的“独得的秘密”是什么。
本文认为,艾青写出了四维空间的日出。
我们现实的人都认为自己处在一个三维世界中,其实是不对的。应该说每一个人既处于三维世界,又处于四维世界中。我们以往所见到作家以日出为题材的诗文,差不多都是在三维空间中着意地描摹出日出那一特别时刻的自然景观。从而表达诗人迎接光明的兴奋;顶多是在三维空间的日出中象征着什么特定的意义。这景观或者是瑰丽的,或者是雄奇的,或者是新鲜的,或者是神圣的,或者说不定它是十分纤巧的、孤寂的。太阳就那么一个,但是我们可以写出不同的太阳。要不诗人也就没有用处了。郭沫若的诗《日出》已经写得非常独特了,他是从“环天都是火云”写起,然后对火云的形象加以极为形象的比喻,进一步又说,这光的雄劲“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的分明!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斗争!”在这斗争中,光明战胜了黑暗,世界的黑暗被光明驱散,迎来了一片“凯旋的鼓吹”一样的“四野的鸡声”。这是写五四那样一个特定历史时刻的时代感觉。五四反帝爱国运动,启发了诗人,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中国的大变动时代就要到来了。五四如同光明即将到来的信号,强烈地刺激了诗人的理性思维和形象思维的心理昂奋,使诗人把眼前的日出幻化成了现实生活中的希望、新生的象征物。这种写法算得上非常雄奇,但是在空间上并没有超出中外诗歌传统的写法。
艾青的《日出》并不执著于眼前的景象,他甚至连云的美都给忽略了。别开生面地造境,诗人重新创造了一个太阳,他简直把太阳自我化了。
首先,奇特地从四维空间之中展示了宏大的动态画面,他不说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或从山后升起、从大海的波涛中升起。起笔就写“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升起的太阳。诗人凿通了历史的隧道,把眼前的自然景象进行了历史化处理。
为了使诗人心中感受到的希望程度上更为加强,诗人先将太阳赋予历史性,然后还顺势地写出了太阳的生命特点。这又是艾青的卓然不群的创造。太阳在观者的印象中是从低矮的地平线、平铺的大海、远方的山峦升上高空的,但是诗人却让太阳从向我们“滚来”。这种动感才是真正属于诗人的独特的发现。诗人这样写并不是凭空的虚拟。在进行形象构思时,是需要想象的,但是想象也不能太离谱。事实上,当太阳从沙漠或大海中升起的时候,由于沙或水的反射效果,雄劲的光就会在人与太阳之间冲开一条红色的通道,正好像是太阳向着我们滚过来一样。这是有生活经验的人所熟知的。
艾青笔下的太阳更加奇特的是,太阳初升时还有声音的震动,能够“震惊沉睡的山脉”。这好像是赋予了太阳发出声音的特征。我们当然也可以理解成太阳在升起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把整个世界唤醒。让大家共同感受春天的希望:“它以难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城市从远方/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这不仅是大地在召唤,也是时代的召唤。这里实际上是暗用了一个通感的手法。诗人从光的强劲无比产生了联觉思维,那雄劲的光似乎若有声音在震响。诗人这种创造性的感觉又是一种“独得的秘密”。当然也要写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要牵强附会。好的手法都是艺术经验的结晶,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运用得好。什么好的手法都在得其自然中显出其高超的。
现在我们应该重点讨论一下,诗人为什么要把太阳作为历史“人物”加以对待呢?
太阳虽然天天都在升起,但是1937年的春天某一天升起的太阳却不同于以往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天天同大家见面的太阳。由于中国在发生巨变、世界在发生巨变,人民起来了,他们从东北的雪原,从南国的椰林,从冀中的青纱帐,从西北黄河源头,从诗人赤子的心灵。今天升起的太阳,升起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崇高信念,每人心中都有一颗属于他们自己的太阳。他代表了几千年来背负着沉重的屈辱和愤怒的黄土地的中国人共同的向往。中国的解放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中国人民的抗战胜利也不是眼前很快就能够取得胜利的,光明的到来既是必然的,也是艰难的。诗人眼前的太阳也不是第一次走向我们,这就启示了诗人把眼前见到的太阳作了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范围的处理,让它从遥远的历史长河的另一端升起来。这种构思预设了遥远的三个意像:远古的墓茔、黑暗的年代、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它们都是同光明与希望相对立的意像,表示了作者进行诗境的创造时是立足于表达一个很大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这变化就是眼前十分令人兴奋的现实。优秀的作家应该具有思想家特点,诗人是预言家。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人民从血与火中走出,从死亡与生存的反复较量中走出,也从一百年来中国人民所饱受的屈辱中走出,中国人民终于从历史中找回了自强心和自信心。终于在全国酝酿成熟了一场与侵略者决一死战的博斗。这一场搏斗的划时代意义无论怎么估价都不会过分。这一颗太阳就“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地向着诗人滚来,向着中国人滚来。不说迎着太阳走去,而说太阳向着人滚来,是加强了景物的生命动感。这里实际上包含了一个三重的比喻:
第一重比喻: 从历史升起的希望好像东方初升的太阳;
第二重比喻: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好像火轮飞旋于沙丘;
第三重比喻:从历史升起的太阳好像火轮飞旋于沙丘。
如果把眼前的事实概括为:抗战的爆发是中国在用历史和现实证明着中国人民是不可凌辱的,他们必然要走向伟大的斗争。这样说就是一条哲理的阐释。谁也不能说对事物进行哲理的阐释就是拙劣的表达,可是艾青既然是诗人,就不能用抽象的概念来说出中国正要发生、即将要发生的神圣的巨变,除非他不是在作诗。于是就创造性地以超时空的构图表达了自己对眼前的景像和历史变动的契合式思维。这一思维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积极向上的精神。这其实也是艾青诗歌的最重要的特点。他可以算是写太阳最多的诗人。1932年写的《阳光在远处》,1937年的本篇《太阳》,1938年的《向太阳》,1940年的《太阳》,1942年的《给太阳》、《太阳的话》、《黎明的通知》,各篇的写法都有不同。但是可以发现,诗人的太阳越写越离主体更近。1932年的《阳光在我们的远处》似乎是写盼望中的太阳:
阳光在沙漠的远处,
船在暗云遮着的河上驰去
《日出》中的太阳虽然是“从远古的坟茔……太阳向我滚来”,可是太阳离我们是遥远的。
1938年的《向太阳》是用《太阳》为“序”的诗,他进一步写自己面对太阳的自我感受:
像一只困倦的野兽
受过伤的野兽
从狼籍着败叶的林薮
从冰冷的岩石上
挣扎了好久
支撑着上身
睁开眼睛
向天边寻觅……
这里的诗人已经化为主动者向着太阳寻求而去。寻求行为是以信仰和奋斗为前题的。没有信仰就没有追求;而没有奋斗精神也不会下决心去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代价。于是1940年诗人在湘南写的《太阳》,就是地篇苦苦的追寻之歌:
同我们距离得那么远
那么高高地在天的极顶
那么使我们为朝向你而匍訇在地上
我们愿意为向你飞而折断了翅膀
我们甚至愿意在你的烧灼中死去
这实际上写出了中国人民为了追求光明和解放卓绝的奋斗情景。
两年后的1942年,诗人来到了延安抗日根据地,亲眼见到了人民得到红色政权后的自由、民主、和谐在环境。“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不由心中仿佛升起了盼望已久的太阳。他在延安连续写下的以太阳为题材的诗,都表现出人与太阳之间非常平等和亲密无间。《给太阳》中写:
早晨,我们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的光辉就高兴
_____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粉的颜色,
嵌在浅兰而整齐的格影里。
于是,我惊喜地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____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____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诗人眼中的太阳仍然写太阳“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但是却感到了太阳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写道: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这里的诗人已经用不着期待着古老荒原上的火轮,也用不着为了追求它而被火焰烧灼,现在的太阳就在眼前,只要登上山顶就能见到,并能与它相亲相昵,在《太阳的话》中诗人甚至听到了太阳说话的声音:“打开你们的窗子吧/打开你们的门板吧/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进到你们的小屋里”。《黎明的通知》中同样地以拟人化写黎明对人说话的声音。这样,从抗战开始是诗人向光明走去,而到了抗战后期,是光明向着我们而来。这说明太阳与人之间的亲近,表示出光明并不是遥远的幻想,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了。
从这样的构思,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诗人在反复写自然的太阳时,是把它当作国家和民的现实和未来的希望加以描写的。艾青是一位光明的使者。他用诗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美的自然图景,美的社会理想,美的民族情感。
我们在这篇文章中最终要讨论的问题其实是:在文学作品的研究和评价中一直说不清楚的一个问题是,文艺的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二者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如大家所见到的,我在这一篇文章中也没有对这样一个问题进行空洞式的研究,而是在说一个并未发现的一个事实。我总觉得我们理论问题的研究与现实的存在的情景相差太远。而且即使是纯理论问题的研究会得到包容性很强的结论。那么它最大的缺点也仍然是发明了大理论,却牺牲文学现象的生动活泼性。为了把问题向着真正解决的道路推进,我们不妨好好地研究一下文艺中的个案。诸如艾青《日出》,诗人把自然现象放到四维空间中加以表现,不仅是一个艺术问题,也包含了诗人的赤子之心,可以看作他的政治观念和艺术观点的综合性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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