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许辉散文集《黛瓦重重城四畔》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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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文摘录)
丰乐镇最有特色、最值得总结和最值得挖掘、放大的人文素材,是我称之为“堤居文化”的居住方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和新世纪初,我曾两次从丰乐镇沿丰乐河步行到三河镇,一次从新仓镇沿丰乐河步行到丰乐镇,还有一次从丰乐镇乘小客轮沿丰乐河东下到三河镇。当时就对拥堤而居的文化现象多有思考,并在重点表现南北文化比较的小说《吃米饭的人》中有所表述。
人人都说文化傻,但文化知道自己并不傻。两年前庙文化跟着本村的小三叔到散花坞来看花棚,小三叔跟邢老板闹翻回了北乡老家西小庙,文化却留了下来。散花坞是散花河畔的一个半天市,也是个半年市。半天市指的是上午的半天,半年市指的是春秋两季。春天和秋天的两季,早上天不亮,四面八方的花农们就肩挑车载地从各村赶来了。散花河畔的半边堤,花香四溢,都是人,买花的人和卖花的人。文化坐在棕榈捆子旁等买主。初来时散花本地的蛮蛮腔他只能听懂个大概。听得费劲时,他捂住耳朵不听,拿一根粗劣的手指在棕榈毛茸茸的杆子上,自娱自乐地敲北乡花鼓的大节奏,咚咚隆咚锵,咚咚隆咚锵。敲到晌午,散花湾的半天市也渐就稀溜散了。
下午以及冬、夏两季,文化都在花地里看花棚,一个人买了做,做了吃。瓠子笋瓜、笋瓜瓠子,过两天就吃得大厌了。吃过瓠子蹲在月季畦边铲土薅草,文化想起他单恋着的本乡东小庙村丰满肥腴的平兰,就扔了花铲跑进花地的小屋里生闷气,吭吭哧哧的,尽跟自个过不去,把自己的野草地弄得黏叽叽的。老板娘带着客户来起花,拍了半天竹栅门,文化才光身子单穿一条长裤来开门。“文化你搞甚个?半天都不来开门!”文化低着头说:“俺搁屋里换裤头,换得专心,俺啥都没听见。”老板娘钻进小屋看看文化蔫耷耷的湿裤头,睃了他一眼就走了。
老板娘坏了文化的好事,文化心里烦闷,就傍晚的时分,锁了花地的竹栅门,上散花河的河堤上闲逛去。散花河大堤东两里是散花城,西半里就是农乡了。上了散花堤,不知怎么的,文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他还时断时续地哼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这是他上学时在学校天天听听会的,一到心里快活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哼出来了。河滩里长着一垄一垄的大青豆。文化蹚过青豆垄,先盯在河边,看一个骑摩托披蓑衣的中年男人在河边一起一落地钓鱼。太阳落下去时,钓鱼的人嘟哝两声,对着河啐骂一句,把几条小刀鱼丢给文化,骑上摩托走了。文化一个人蹲在河边发闷,抠抠鼻子、挖挖耳朵、挠挠头皮,拎起小刀鱼回花地,煮了一锅鱼腥汤喝。
第二日文化又到散花河边看钓鱼。太阳落下去时,钓鱼的老头连那几条小刀鱼都拾掇拾掇带走了。文化心里郁闷,不由起了身,沿散花河堤往西走了去。河堤一旁是河,一旁就是住户。住户房屋窄小,都有门廊,门廊下挂着大大的灯笼,灯笼上贴居家姓氏。住户都顺堤而居,门前为堤,堤前为树,树外流水。文化心里坎坷,心想在北乡哪有这种住法,南蛮子这里就是稀奇百怪的。踽踽地往前走了一段。沿河住着的人从屋里出来,都端了饭碗,饭碗里垒了岗尖的一碗米饭,米饭上顶着一撮腌小菜、两块蒸咸鹅、三块酱咸肉,坐在门口的石台阶上呱嗒呱嗒地吃。文化看他们吃得香,心里更加烦闷,车转身走回花地的小屋里,扯被捂头,昏天黑地地睡去了。
三五天后,邢老板押了花车从广州回来。事事忙清,他来花地小屋找文化,站在门口对着门里喊:“文化你出来,你出来。”文化慢慢地出来了。两个人蹲在花棚外,烧着低价香烟,气氛像雨后的天气一样湿润、平和。邢老板说:“文化,你别在我这里急骚了犯事,干脆我替你找一个算了,你还回什么北乡!”文化望一眼花地里的金针花,皮笑肉不笑地说:“邢老板,俺哪能麻烦你。”邢老板说:“我操,麻烦什么麻烦,我也想留你。你这人厚道、能干,心眼又实,找你一个比人家找两个都强。”文化低着头说:“啥强不强的,邢老板,俺还不就是个干活的命。”邢老板说:“那不就好了。文化,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文化说:“俺想找个吃大馍的。”邢老板笑说:“文化你真是个死鸡巴心眼,这回我偏想替你找个吃米饭的。”文化说:“她是哪里的?”邢老板说:“就是沿河数第两百八十三家的,从小就吃散花河水长大的。”文化说:“那她不是散花县的,她是云溪县的。”邢老板说:“文化你说得不错,她就是云溪县的。”文化说:“她是叫啥子的?”邢老板说:“她就是叫散花的。”文化说:“云溪县第两百八十三家,她又叫散花,那还不是邢老板您的小姨子吗?”邢老板大笑着说:“我操你的文化,散花坞这里人人都说你笨,说你傻、不开窍,天天就知道和面贴死面饼子吃,除了瓠子就是笋瓜,天天耷拉个卵子干活,连散花县城大桥头的小撅腚鸡都不找一个。原来文化你并不笨,也不傻,你北乡人心里有的是数。”文化咧嘴笑笑,心里有,但嘴里却说不出来话。邢老板说:“行了行了,笑笑那还不就定了。”文化说:“俺不能沾邢老板您这样大的光。”邢老板说:“都是家里兄弟,有什么沾光不沾光的,你这一辈子还不是跟我干活吃饭,讲这种屁话管蛋用。”文化哧哧地挠着头皮说:“俺见不惯吃米饭就咸鸭子的,俺也听不惯老母鸡说成老猛滋的。”邢老板说:“多见见就见得惯了,多听听就听得顺了。吃大馍的有哪样好?口气硬、脸皮粗、少洗澡、不拐弯。哪有吃米饭的好?口气软、脸皮细、讲卫生、心灵巧。你要是找了散花,她天天都洗了澡才上床等你。”文化一时拿不出话来抵挡邢老板。邢老板趁机把话顶上,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定了,文化,我操你的,文化你这下子占了我大便宜了,两条腿的龙虾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随手拎、到处都是。文化我告诉你,你可别走了你他妈三叔的老路!”
文化找了个吃米饭的女人。她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脸皮,青豆秧一样的身条,皮肉里透露出一股笋干的清香和蒸咸鸭子的荤腥气。河堤上第两百八十三家那窄小的房子每天都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河滩紫妃竹林边条石垒砌的小厕所也一定会洒上淡灰色的杀虫净。三月莳秧、四月灌地、五月植稻、八月收割,文化身体里的生物钟日渐对南方的季节调得准了。农闲时他去邢老板的花地看花棚,他大姨子心疼这个结实蛮干的小妹夫,不叫他一个人在花地小屋里起火贴饼吃瓠子,叫他到家里大饭桌上吃米饭蒸咸鸭子、酱肉烧笋片和腌小菜。农忙时文化沿着散花河堤,数着门号回到第两百八十三户。白天散花在当家塘里划着小船采菱角,文化则插秧割稻、去圈鸭地拾了鸭蛋来家里拿咸盐红泥渍腌;晚黑两人就关门锁户、他人不知地睡做一处。
“散花死伢们,你可想俺了?”“我才不想你呢,你有什么让我好想的。”现在,文化的语气里已经带有一定的大米饭的味道了,他听散花说话也像从前听平兰说话一样容易听懂了。一年以后,散花生了个壮伢子。五千头的炮仗响过,邢老板在文化家的门廊下挂了个大竹灯笼,灯笼上贴着大而方整的“庙氏”俩字。刚过周,那伢子已经能跟文化平端着岗岗尖一碗米饭、夹着咸肉咸鸭子,蹲在大门口,望着河堤下的水滩往嘴里扒饭了。第三年,由文化出钱交罚金,邢老板摆平了乡计生站,散花又生了个女孩。女孩大额头、小圆嘴、细皮肉、竹节肢。所有来吃喜宴的人都说:“这孩子南北夹击,是俊绝了,往后一定是个跟大老板的料。”散花笑呵呵地说:“那她又得上更蛮的蛮地去,那里的话她哪能听得懂?饭她哪能吃得来?”文化说:“那也不一定,现在北边就没有钱?北边的钱也不比南边的少,国家的印钱机,不都是装在北边的?”邢老板说:“跟个大官也不错,北边的官大。我操他的,官大了,要什么有什么,还怕没有钱?!”
屋里那些正在往嘴里扒米饭的人听了,都大声地赞同,没有半个反对的。
丰乐古镇本就是以港口为中心、拥河而居形成的,现在还看得到古俗的延续。
从X038县道东行至肖小河,右转,沿肖小河南岸河堤进入肖家桥村。肖小河并不宽大,相反倒只是丰乐河一个较窄小的支流。肖小河西北—东南向于丰乐镇西汇入丰乐河。肖家桥村居于肖小河两岸,北岸的民居都在堤北,南岸的民居都在堤南。但南岸民居的后门,不远处就是丰乐河,南岸民居实际上处于三河口的位置,有一座老桥与北岸的丰乐镇相连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水路发达的时代,这样的地方很容易是一个舟楫拥簇、商贾繁荣的所在。
从肖家桥村沿河堤东行,依次过丰乐镇街道、河湾社区、五三村、五四村,到董氏祠堂,约4公里堤路,河堤北岸都有民居。这其中,在靠近丰乐镇区的河湾社区附近,乡居都已整修一新,改成白墙青瓦马头墙的徽式建筑,既整齐也较洁净。而肖家桥村和五三村、五四村,都还是原状的自然民居。
这些缘堤而建的民居,可能主要是为了避水。由于此地河道纵横,池塘星罗,地面平洼,夏季水大时,无高地可去,因此居于高堤,是很好的选择。
堤居由于空间所限,会限制出诸多只有堤居才可能产生的特点。这些河堤上的民居,大都没有前院,许多人家的大门直接开在路旁。有后院的也很少,因为这是在河堤上,除了门前的道路以外,堤有多宽,屋才能有多宽。河堤上的民居一般都有前后门,前后门直通,这是利用公共空间的好办法,因为屋内空间有限,开了后门就可利用后门外宽阔的农田、池塘和荒地,开了前门就可利用道路前面的河流、河滩。
紧密的居住环境会影响居民的心理,细密的接触虽然易于产生摩擦,但也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群居的团队精神,堤居者对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要求不会太高,宽松的环境倒有可能给他们带来心理的不安。堤居的交通相对而言是单一的,出门后非左即右,河流也是条形的,非左即右,堤居者容易形成简单的线性思维习惯。
河堤上的民居一般都简单,屋后会有不太占地方的小厨房,厕所则在堤中或堤坡下的树林或半高坡处修建,新建的较宽大的楼房里则会有室内厨卫。两层以上的堤居会对居住者产生不一样的心理影响,由于两层以上的建筑一般而言是当地最高点之一,这不仅仅是河景房的概念,更主要的是独占者一揽众物小的开阔视野。
现在,由于河流中水产品的减少,因此堤居者的生计,一般不在前门外的河里,而是在后门外的田里或塘里,在荷、稻、豆、果之中,更可能在遥远的大城市里。堤居的后门外有条件形成延伸区,譬如河湾社区居民委员会,就是在河堤后的平地上建设的,开阔漂亮,很有气势,但那已经不是堤居的形式,而只是堤居与田野之间的连接过渡。
堤居是地理的决定,当然如果经济发展许可,人们有可能采取移民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堤居带来的诸多问题,但那也会将居住文化的多样性一同毁掉。所以在一些有条件的地方,保留样板性的堤居文化,十分必要。丰乐镇附近正是可以保留堤居文化的地方。
如果能将从肖家桥村至五四村董氏祠堂,随堤蜿蜒数公里的民居,依大的原状修整一新,配以碑记、堤居文化石雕,再复原青石板上下的渔人码头、渔鲜市场、水巷老井,极易打造成为响亮的堤居文化标本,不但会成为皖中丰乐河上的旅游旺地,更是独特的堤居文化的集大成,还有深刻的人类学价值。只是这里面有许多许多的工作要做。
丰乐镇与三河镇交界处在神灵站进水闸。丰乐河堤居大致到五四村董氏祠堂就结束了。董氏祠堂在丰乐河河堤下数十米处,坐北面南。据安徽省文物局2010年12月28日资料介绍:
位于肥西县丰乐镇董家湾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董氏宗祠日前维修竣工,该建筑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年),1986年11月被肥西县人民政府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当初因资金所限,尚未广修,后陆续扩建至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清光绪年间董氏后人,淮军将领董大义、董履高叔侄才将宗祠全部竣工至现存的规模。董氏宗祠,现为丰乐镇五四小学使用,面南临河,占地约2500平方米,共三进,依次为门厅、正大厅和后堂,进与进之间有回廊包厢,现有原建旧房27间,前栋新改建成教室15间。董氏宗祠是目前合肥地区保存最早的砖木结构建筑之一,在江淮地区很具有代表性。建筑风格古朴典雅,造型独特,是清代时期皖中地区宗族祠堂建筑的缩影,特别是在沿河流两岸而建的古代宗族建筑,有着明显的水乡特色,其房架木结构样式和木雕装饰多与水和水族有关,这不仅代表了宗族的兴旺,同时也反映了其宗族依水而发达的渊源。1998年水毁中栋东侧3间,最近又因年久失修、雨雪侵蚀后栋沿墙、围墙、后两侧厢房均已倒塌,中大殿屋顶和后堂屋面已多处漏雨,部分已坍塌,木结构已严重受损,危机四伏。根据初步推测,董氏宗祠如不加强保护,未来3至5年内即将坍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和《文物保护工程管理办法》的有关规定,肥西县人民政府将董氏宗祠的保护纳入重要的议事日程,制定出保护规划和维修方案,保护规划一步到位,维修步骤分阶段进行,确保文物得到充分保护,并划拨前期维修专项经费进行保护维修。
目前董氏宗祠的前期维修工程已经结束,根据文物保护方针:“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精神,这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必将充分发挥其应有的历史价值、科学研究价值和保护利用价值,为肥西县旅游资源的开发和文物保护发挥应有的作用。
2013年7月21日下午1点多钟,我来到五四村董氏祠堂外。祠堂外西墙上镶有石碑,全文为:
通往祠堂大门只有一条被茂密的野草掩盖的小道。祠堂大门外立有石碑:
石碑东边,有位瘦精精的老人在一个有篱笆的菜园子里专心地忙活着,看他扎竿子什么的干得那么专心,我想还是先不打扰他为好。我擅自走进祠堂,因为作过小学,所以祠堂一进门就能看见墙上的黑板,黑板上还写了白粉笔字。祠堂虽然有些荒败,但感觉还不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但差不多也到临界的点上了,需要进一步的维护。
转了一圈出来,脚步不由得还是往园子里的那位老先生移动,到了园子门口,大着声和老人家打一声招呼。他大约60岁,光着上身,精瘦瘦的,闻声立刻走出了园子,来和我说话。
他说,他就是五四村的,这个村都姓董;这个祠堂原来是五四村的小学校,他女儿在这里当老师,他女婿在这里当校长,不过小学校现在已经停办了,女儿和女婿都走了,他一个人独住这里,看着祠堂和学校;祠堂以前排场,现在破了,他住的房子,昨天还漏雨,还找人来修过。我说,这个村为什么叫五四村?西边还有个五三村。他说,这些名子都是后来移民时起的,有五一村,五二村,五三村,五四村,还有五五村和五六村呢。至于为什么起这样的村名,他并未回答我,一则他听我的普通话有点吃力,另外,他的听力也不是太好,再说,他小民百姓的,对政府的事哪知道底细。
告辞老者,我踏着没脚踝的野草回到村路上。这时,我看见从村子里走出来一位披着短袖衫、较结实的老年人,年龄也不小了,慢慢地,但头也不回、一股劲地走上野草覆盖的小路,往祠堂大门菜园子走去。我想,这是他(那位精瘦的老者)的老伙计来看他了;不会有什么年轻人、小姑娘、小孩子对这个老祠堂、老人还有兴趣的。的确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