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兰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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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兰花季》(无锡 叶军然)
这个季节,正是江南的兰花季。幽幽的花香,好比这季的细雨,弥漫在暮春濡湿的空气里。
兰花还在排玲,花主们便早早开始忙乎起来了。兰友蠡仙有新种复花,他用老红木残椅的一条腿请老木匠改做了一只专用花几,又在副食店买了银耳红枣,在三凤桥预定了小笼,在毛华预定了月兰饼。万事俱备,这才在幽兰馆中坐定。窗外的雨声瑟瑟滴落檐角,院中有馥郁的香气,他慢慢铺开兰花帖,写下“邀友赏素蕙启”帖云:素蕙入城,花之劫!骚人得蕙,花之遇!置日中,催花吐艳;置雨中,为花洗妆;置风中,助花舞姿。妙香缕缕,若有若无,间杂墨气,有禅悦味,令人不可思议矣!静赏为上,吟赏次之,酒赏下矣!不敢自私,愿与素心人共之。这般守旧的邀约极不合时宜,但兰人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对兰友和兰花的礼遇,这份尊重犹如参加一场宗教的仪式。
一夜春雨,刚够门外那青石板路积起水洼,小沙弥跳跃着要避开它,却总是不偏不倚地踏碎了这一洼宁静。他是开原寺方丈差来送花帖的信使。
开原寺位于城西梅园内,前任老方丈隆贤亦是兰痴。法师自幼披剃出家,在龙光寺,广福寺做过住持,最后在开原寺升座方丈。他每驻一寺,必辟兰圃,而沙弥育兰也就成了佛门修行的基础课程。每每不等天亮,小沙弥们就捧着脸盆,甩着毛巾出发了,他们要赶在日出前,用毛巾在草地上收集满一整盆的露水,尔后再用竹瓢一勺一勺喂给兰花。法师说,佛门花华不二,供于佛前称“献花”,散布坛场边为“散华”,正所谓花开见佛,由此来参悟诸行无常、缘起性空的义理。
法雨堂前古杏树,绿了黄,黄了又绿,小沙弥成了艺兰僧。在这个兰花季到来前,他在《学兰笔记》中写道:
我爱兰。一个槛外人,难得用这个“爱”字。于兰,我是非用不可了。
谁见过兰的凋谢,如月季,如梅花……不管是偶尔邂逅,还是终日厮守……兰,报于人的永远是幽幽的绿、盈盈的碧;谁见过兰的张扬,如牡丹之响亮,如玫瑰之嫵媚,如山茶之喧闹。不管是得志的英雄,还是困顿的囚徒,还是久羁的旅人……兰,报于人的永远是幽幽的绿,盈盈的碧。
七情六欲,将我滞于外在的红尘。而兰却一次次令那生的绿涌上我的心头。
红尘绿意,绿意红尘,这何尝不是一次次尘死中的再生。谁能知道此时此刻,兰花的绿伴着我红尘的死,道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的真意吗?
那一年,老方丈88岁,天还飘着雪,可寺里的许多兰花都已借春开!不久他就舍报西逝了。
新旧交替,寺院内一摊子事物,新方丈能超还没能理顺,兰花季很快就过去了。这天,劳累了一天的他刚昏沉沉睡下,就被一个梦给惊着了。老方丈踩着玉佛楼木楼梯的脚步声听着是那么真切,“咚,咚,咚”每下都像踩在他的心上。玉佛楼还在重新装修,建筑垃圾铺了一地,老方丈见了一定会责罚。能超像当年做小沙弥时一样,赶忙躲进了玉佛边的藏经柜里,屏住呼吸。老方丈并没有推门进来,只是轻轻地敲了敲窗棂,说:兰花该浇水了!“哎呀!真是的!”能超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照看兰花了。于是他赶忙起身去兰圃。
兰圃在放生池后,老方丈的墓地边。西北有高墙,挡北风防西晒;东南开阔,引朝阳,沐熏风。真是块滋兰树蕙的风水宝地。可这会儿,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不忍睹的惨象!兰花缺了水,就像人得了病,东倒西歪气色差得很!
五月的夜里,放生池蛙声不断。能超一夜未眠,忙着给兰花脱盆,修剪,培土,浇水。天还没亮,他又像当年小沙弥一样,捧着脸盆集露水去了……
兰花季里,花市很是闹猛。
一堆堆草兰铺在地上,根被切过,用苔藓裹着,再用细绳扎好,整整齐齐码着!挑头子多,拿了就走的是买菜的大妈,每到兰花季她们都会买些回去闻闻香,并不讲究花好花坏。而蹲在花摊前东翻西瞧,走了又回,回了又走的人,一定是刚入门的兰友了。兰贩子精得很,一句“我有好草”就把这人勾了回去!兰贩子背过身去,在角落里翻出早已备好的草兰捧在手心,尔后大讲故事。花市入口最显眼的位置,一个长得跟枯枝似的兰贩,远远看着这一幕,笑得浑身骨头架子乱抖,他就是人称“花猴”的资深贩子。不要以为他是真的笑,因为接下来,他一定会凑过来,贴着你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会有什么好花?!无非是些“薰舌”、“插吊”、
兰花圈子有时很像个大池子,兰友就是这池中鱼。通常情况下,这鱼都会生活在各自固定的水层。但也有例外的,资深兰友蕙明就是个路路通的角色。他瞄了一眼蹲着捡兰草的人,冲花猴撇了撇嘴,再做了个举杯的动作。
雨后的夜,一盆含苞待放的兰花正在在霓虹灯的映射下,生发出一种鬼魅来。蕙明说,这也没什么,如同脏了的台布,翻个面就干净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请花猴来打个牙祭,再送点惠山泥人之类的小礼物。虽然都是些几块钱买的石膏货,但花猴却很受用。每次兰季结束回到家,都会把孩子们拢在膝前,边分派这些小玩意,边扯着嗓子半喊着:这可是无锡城里大兰家送的!每每这时,他那位从没走出过大别山的妻子就会探出半个头来,乐呵呵地看着他。几杯酒下肚,他们的话题反而会严肃起来,因为这才是夜的主题。花猴接地气,带来的都是这季防打眼的最新消息。他会说那谁在用退色剂做假冒素心;那谁从头年上花苞开始便四处收集细花头子,估计将会用胶水粘贴在草型相类似的行草上;还说那谁经常将行草拼接在细花上,有人购买时,便谎称自己要留种,将假草分于他人,真草留下重复炮制;有时还干脆把兰根放药水里一浸,叫你压根种不活。这样一来,他卖行花的马脚就永远不会暴露了。
兰花季里,无锡城像是小了许多,东南西北门的兰友走动地也愈发频繁起来。平常温文尔雅的人这会儿也会变得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细算算,从上一年7月到如今,兰花孕蕾也快10个月了吧!百花界里,出花蕾到花儿开放,快则几分钟,慢则几日,唯有兰花像人一样,需要十月怀胎!
无锡城东有个叫东湖塘的地方。村上一座老房子,每到兰季,都会从高高的院墙里飘出阵阵花香。村民有时悄悄议论:听说里头的兰花价值连城,甚至可以换半个无锡城!可他们谁也没有进去过,说的当然也都是传言了。只有圈里少数人知道,房子的主人原是无锡知名的陈姓企业家。其名下有多家工厂,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一个机缘迷恋上了兰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为了一只花,他可以整日整月不回家。熟悉他的人,看到他眉开眼笑,就知道一定是兰房里
柳絮飘飘洒洒,落了刚出房的兰花薄薄的一层银。古运河畔,大成村里,一栋老旧的民宅,这是朱跃10多年前买下来供兰友聚会的场所。他拆去了里间卧室的屋顶,改造成一个可以养兰花的小院。前屋布置了花几茶台,随着季节变换,屋里建兰,墨兰,寒兰交替摆放。等到春兰和蕙兰摆上案台时,就是江南的兰花季到了。许多兰友手里都配有这里的钥匙,到了聚会的日子,谁有闲,就先来开了门,烧上水,等着朋友们陆续登门喝茶聊天。
老钱今年80多岁,花龄六十年。在兰被定性为“香花毒草”的特殊年月里,他因为工人的身份而幸运地没有离开兰花。前两年,他花十几万元买了一株荷瓣兰花的小苗。兰友们都知道,即便是养兰的高手,让那样小的兰苗开花也要等上七八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要看它开花吗?”相熟的兰友打趣老钱。老钱总是乐呵呵地回敬:“看!它不开花,我还不走了!”
小陶年轻些,花龄三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踏着拉风的太子摩托,套着粗大的金项链,头上抹着锃亮的发蜡,真是个风流倜傥的帅哥。那时,小陶有许多爱好,兰花只是其中之一。因为经济实力雄厚,便从山上成批地购买疑似蝶瓣。可没曾想行内有句老话:“十只蝴蝶九个飞。”说的是,蝶瓣兰花的稳定性很差。小陶没有掌握其中的门道,结果买回来的“蝴蝶”都一只只地飞掉了。可财大气粗的小陶,飞一批,又买回来一批。如此疯魔般往复中,小陶家财散尽,妻子也和他离了婚。他什么都没有了,朋友在偏远乡下的苗圃一角,给他和兰花安了个临时的居所。日子一天天过,只有兰花为伴的日子,小陶反而平静了许多。就这样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细心照料下的一堆兰草中竟然有只“蝴蝶”飞回来了,并在这一年的兰花会上一举夺魁!花魁价格不菲,小陶的财富失而复得。他接回了患病的前妻,重新安了家。
兰花通人性,和养兰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已故兰友老陆家有一盆非常珍贵的兰花——蜂巧。据说,清朝的时候,两个地方富豪因为一株兰花打官司,一直闹到了正下江南的康熙皇帝那儿。皇帝说,那我要来见见这株草。在皇上看花的时候,忽有一只蜜蜂也循香飞来,只见那蜂儿恋花飞绕,皇上便信口说:“这蜂儿来得正巧,那就叫它为蜂巧绿蕙吧!”从此这个美名就传开了。前些年,老陆查出得了癌症,看病急需一大笔钱。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株蜂巧了。狠心之下,老陆将它卖与兰友,筹得数十万。靠这卖兰得来的钱,看病、化疗,撑了好些年。病榻前,弥留之际的老陆,无论家里谁跟他说话,都不睁眼睛。但只要家人轻轻在他耳边说:“兰友来了。”就会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问:“在哪儿?”老陆卖兰时,留下了蜂巧后龙的一筒残草,它成了老陆最后的慰藉。这筒蜂巧病泱泱几年不发,最后还是枯死了,没几天,老陆就随后驾鹤西去。
在无锡,很多人家世代养兰,分家时兰花要记入家产,嫁女时亦作陪嫁。兰友庄钧就是从爷爷的手上接下的兰花。爷爷庄衍生是个医生,老人一生爱兰如命,直到身体每况愈下时,才开始将养兰的方法和要领传与孙子。上世纪60年代老人去世到现在,庄钧已经养了将近50年兰花了,几次辗转搬家,兰花都一直跟随在身边。
抓一撮新上市的太湖翠竹,投进洁净的白瓷杯,看着片片茶叶儿慢慢膨大,徐徐落入杯底,再摘一朵素心兰飘在杯面。聚会中,一个个兰的故事在回放,悠悠地,节奏慢得随时可以停下。
离无锡城40余公里,与浙皖两省交界处是一片大山,这里是无锡唯一有原生兰花的地方。
兰不与众草为伍,要找到兰,首先要找到阔叶林。当漫山遍野的绿慢慢变黄,你就可以进山采兰了。枯叶中寻寻觅觅,为的是要找到那抹令人兴奋的绿。每当透过密匝匝的枝叉,看到或庄或媚或妍或素的那份清婉,仿佛就是你前世的约定……
山农常将采下的草兰用编织袋装起来,兰叶与兰根被胡乱地挤压在一起,有时还在家里放上几天才到街上叫卖。老百姓爱在春节前后买上几丛养起来,待开花时闻它的香。但一般都因为养护不过关,花开过后兰也就枯萎了。于是就有了年年买兰的习惯。山农剥花苞叫“找虫”,“虫”就是可以卖出大价钱的细花。可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挖不到一株,但如果万幸找到好兰,就会被写入兰谱,名载兰史了!
一年中,可以采兰的时间不多。转眼,冬天就过去了。初春的雨是冷冷的,冷冷的雨无声地落在原野、落在山林,也落在渴望滋润的兰草上。雨水被表土吸收,地层中的热气将冷雨化成氤氲的雾,缓缓地在山林中飘动,形成无边无际的朦胧,这朦胧又演示出富有生机的画图……
兰花季里斗兰会是兰友的狂欢日!爬山涉水,漂洋过海,各地的兰友都会循着花香而来。正如舞台之上,锣鼓喧天,虾兵蟹将鱼贯而出,主角终于看到背影了,大家都屏气凝神,等着他华丽丽的亮相。
斗兰不是比赛,是青花和填彩在瓷胎上的相互映衬;是水和墨幻化出来的五彩!兰花最佳的欣赏距离是7寸,当视线和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点的时候,观赏者往往会进入一个封闭的状态,注意不到身旁的其他。养兰人因此修身养性的同时也会变得孤僻,再有甚者就是痴。而参加斗兰会就像是把我的7寸加上你的7寸和他的7寸,目光放远了,心门也就打开了。这是艺兰的必修过程,不进永远是门外汉,进而不出是魔障,完成一进一出方成艺兰大家。
斗兰会上摆花布置颇有讲究。不可摆放太多过于喧闹;布置中要讲究花、盆、座、架的结合;坐姿观赏范围与立姿观赏范围内的兰花,高度都应调整到水平视线的位置或略高;会场亦可选择山茶、木桃、杜鹃等其他花卉,供石、瓷器、雕件等艺术品相辅陈设,并可在墙上悬挂字画加以烘托氛围。然花不可太艳,艺术品不可太夺目,字画不可太闹腾,不然就喧宾夺主了。
兰花的品鉴有严格的标准。它并非是某人突发奇想定下来的,而是集众人智慧,历经时间的考验,流传至今,是兰人相互约束的行规!兰人看到的是兰花的形,想到的是兰花的意,并使之成为一种固定的符号、定向的语码。每个爱兰者在兰花这枚镜子前都能吸取道德的力量,从而自觉地塑造、升华自身的人格与胸怀。到了这个境界,兰人也就从“手艺”进入到了“心艺”,也就能领略到兰花“形”之上的“神之美”。
无锡城中心最繁华的地带,有一公园。这是清光绪三十一年,由当地名流士绅倡议并集资,在原有几个私家小园的基础上,合并扩建而成的。由于始终免费开放,所以老百姓按照自己的习惯给它起了一个昵称:“公花园”。该园建成一个多世纪来,与兰花有着很深的渊缘。它是民国时期无锡每年一次斗兰会的主要举办地。
上世纪30年代,东北沦陷,难民流离失所。1933年3月,艺兰名家蒋东孚等人在公花园同庚厅发起“兰花义展”,将券资所得转汇东北,以资抗敌之用。兰花会连展了3天,苏州宜兴等地的兰友闻讯亦携花入展。一时间,蜂媒蝶巧,名花纷陈。据说,伴着兰花会,无锡下了3天雪。赏花者踏化的积雪,让厅前的白水荡涨了整整一尺。天空一片灰黑,重重地压向地面。白水荡中的鱼儿漂浮在水面,就连喘气的劲也没有了。
1937年,日本人小原荣次郎出版了《兰华谱》轰动日本。这部书分上、中、下三册,其主要内容来自我国兰花名著《兰蕙小史》,部分图片也是无锡兰家沈渊如提供的。此前,小原荣次郎找到沈家,要买其家藏的珍贵兰花。沈渊如说:“图片资料可以给,但兰花一株都不卖。”见沈渊如不服软,日本人便唆使地痞流氓迫害沈家,沈渊如铮铮铁骨:“我宁与兰花一块死!”日本人拿沈渊如没办法,转而通过其他人收购。沈父知道后说:“只要日本人出价,我们就以高出一倍的价格来买。”
犹记那日,风色正好。同庚厅内兰叶剪剪,筛下一地明媚的春光。为庆祝抗战胜利,沈渊如召集艺兰同好举办兰花会。当年的花魁是“曹荣大荷”,这是1924年由无锡兰花名家曹子瑜、荣文卿选出而得名的,1938年荣文卿将仅存的二筒小草归沈渊如培植,前后历经二十二年,才得见一蕊,遇此大喜而盛放。沈渊如当场揭下“曹荣大荷”的花牌,将其改名为“胜利大荷”。这一刻,他那消瘦的身影契合着兰叶的转折,恰似一笔最写意的水墨,峭然挺拔,被岁月定格在同庚厅的朱漆门外,恒久不变。
兰花的幽香常会在你不经意之间悄然而至,又在你经意之中飘逸而散,留下的是无穷的回味和清清的余音。这一季的斗兰会又设在公花园的同庚厅内。一个老者从美国回来,他是沈渊如的儿子。春风袅袅,兰香拂过他不再生动的脸庞,半倚着,紧闭的双眼宛若熟睡在甜美的梦里,久久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