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先秦道家，马上会联想到老子和庄子。但老子是谁？是春秋人还是战国人？尚属无头公案。本文采信梁启超、冯友兰的说法，认定老子是杨子后、庄子前的战国后期人。而后世寂寂无名的杨子，才是道家学派真正的开山鼻祖。

杨子，姓杨名朱，生平不详，推测他生活在孔、墨之后、孟、庄之前。

关于杨子，《史记》《资治通鉴》均无记载。杨子的思想言论，散见于《列子》《庄子》《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先秦典籍。

据《孟子*滕文公下》记载：“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可见在思想多元、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杨子与墨子齐名，杨、墨两家完全垄断了当时思想界的话语权，严重挤压了孔孟儒家的生存空间。

杨子学说的核心是尊重私权，包括尊重私人的生命权和私人的财产权。

 

一、私人的生命权至高无上

 

杨子曰：“今吾身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易之；论其安危，一曙之失，终身不复得”。【见《吕氏春秋*孟春纪*重己》】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见《列子*杨朱》

大意为：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无论天子爵位，还是天下财富，都不能用生命进行交换。一旦失去生命，就再也不能活过来，就会失去一切。

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你活多少年，都难逃一死。无论圣贤还是坏蛋傻瓜，死了以后都会变成腐骨。腐骨全都一样，没啥区别。所以，要珍惜生命，好好活着，过好当下每一天。

杨子高度认可个人的生命权，认为生命权是所有私人权益中最宝贵、最崇高的权益，是至高无上的。其它权益都要服务于这个生命权益，而不是有损于生命权益。

 

二、私人的财产权不可侵犯

 

杨子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见《列子*杨朱》】

可译为：“古代的领导人，要他牺牲个人利益来满足天下，他不干。要他尽取天下的财富来满足他自己，他也不干。人人都一毛不拔，人人都不为天下人谋利益，天下反而就太平了。”

换言之，古代的领导人，既不会为了天下的公共利益而拔出自己的一根毫毛，也不会为了自己的私人利益而取尽天下的财富。人人一毛不拔，同时，人人又一毛不取。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如果从句子中去掉主语“古之人”，那么剩下的就是杨子学派的私权宣言：

要我牺牲个人利益满足天下，我不干；要我（或他人）尽取天下财富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也不行。人人一毛不拔，人人一毛不取，则天下太平。

这就是对杨子“一毛不拔”私权宣言的最全面、最正确的解读。

杨子不拔一毛以利天下，既不损己利人，亦不损人利己，这与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完全是两回事。

自西汉孔孟儒学一家独大之后，我国一直以来，只讲公权（其实是皇权），不讲私权，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万物，天下万民，皆为皇家所有，岂敢讲什么私权？到了现代，则重视公权，忽视私权，强调私权要服从公权。

其实，公权是由民众将各自的一部分私权让渡给政府而形成的。没有私权的让渡，就不会有公权。所以，公权不应该侵犯私权，绝不能未经民众公议许可，动不动就以国家的名义，要求国民大公无私，肆意侵犯和剥夺公民的私权。
    公权大于私权，私权同公权相比就是一根毫毛。但是，按照杨子的宣言，私权神圣不可侵犯，公权不能随便侵犯私权，不能今天拔张三一根毛，明天再拔李四一根毛。因为这一根毛，对于张三李四来说，可能就是半拉家当，那是不可以随便就拔掉的。

说什么“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不满小河干”，其实是给弄反了，大江大河都是由涓涓细流汇集而成的，如果小河小溪都干了，哪里还会有大江大河呢？同理，把所有的个人私利都给牺牲掉了，哪里还能有什么集体利益、国家利益呢？如果官家不把小民当人，随便拔毛，那是绝对不行的。

更何况，在皇权社会，官家肆意拔小民的毛，是为了让帝王将相和大小官员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这纯属剥削和抢劫，只不过是打着“拔一毛而利天下”、“大公无私”的旗号，哄骗小民拔毛，哄骗小民断臂，直到哄骗小民“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为皇家献出生命。

因此，小民对付官家最好的办法，就按杨子说的，一毛不拔。

官家一旦无视民众的私人财产权，拔得频了，拔得多了，拔得狠了，民众就应该揭竿而起，聚众造反，推翻官家，改朝换代。

这就是杨子“一毛不拔”私权宣言的意义所在。

后人常诟病杨子“一毛不拔”，属于专门利己毫不利人。不像那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是的，杨子是一毛不拔、毫不利人，但他同时也一毛不取、绝对不损人利己。杨子的治国理念就是：人人毫不利人，同时，人人毫不损人，则天下太平。

孟子攻击杨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见《孟子*尽心上》】。“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见《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把杨子学说简单地归纳为“为我”二字，强调了杨子“一毛不拔”的一面，忽视了杨子“一毛不取”的另一面。忽视了杨子““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见《列子*杨朱》】的“天下观”，歪曲了杨子“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取一毛；人人不为国家牺牲私权，同时，人人也不侵犯国家公权；强调生命至上，私权神圣，从而达到天下为公，天下大治”的治国理念。

孟子没有完整地、准确地把握杨子学说，简单粗暴地把杨子视为自私自利之徒。这纯属断章取义，以偏概全，看法过于浅薄粗陋。孟子还大骂杨子是禽兽，这言辞过于激烈，有辱亚圣斯文。

杨子的“一毛不拔”理论，具有合理的利己主义的道德价值，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私权宣言”。

 

三、存我、贵己、全性保真

 

杨子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见《列子*杨朱》】。
  可译为：“智慧之所以高贵，就在于保护自己。武力之所以卑贱，就因为侵犯他物。”

存我贵己，乐生逸身，就是以人的生命作为最高价值的人本主义。杨子提倡人人都尊重自我，珍惜自己生命，让生命活得快乐，让身体健康舒适。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见《淮南子·氾论训》】

杨子讲“全性保真”，全性，就是顺应自然之性，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保真就是“保持自然所赋予我身之真性，自纵一时，勿失当年之乐；纵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纵心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既然有了生命，就应当保全生命，物质既能养生，就应当享用，但不可逆命而羡寿，聚物而累形，不要贪得无厌，不要为外物伤生。

到了杨子的弟子子华子那里，“全性”则演变成了“全生”。

所谓“全生”，就是指人的“六欲”都得到了“恰当满足”，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故曰迫生不若死。”【见《吕氏春秋·贵生》】

其中的“亏生”，是指人的“六欲”得到了部分满足；“迫生”是指人的“六欲”全都得不到满足，而且遇到的事物还都是违背自己欲望的东西。

子华子认为：“全生”是上等人生；“亏生”是中等人生；而“迫生”是下等人生，甚至还生不如死。

宋代王重阳所创的道教全真派，其“全真”二字，即出自杨子的“全性保真”。

 

四、被湮没的杨子学说

 

与墨家一起，一度垄断战国后期思想界话语权的杨子学说，因其严重挤压了儒家，遭到了孟子的猛烈攻击。同时也遭到了墨家、法家的强烈反对。

杨子学说的大前提是“公天下”，核心思想是“重私权”。

杨子强调公天下，强调重私权，这分明是让君主只能当国家的总经理，而不能当国家的董事长。换言之，君主只有经营权，而没有所有权，国家的所有权属于全国人民。

好个杨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藐视君主，弱化君主权力，君主又岂能容你？

所以，杨子以及强调“无为而治”的“无政府主义者”老子和庄子，因其学说均不利于强化君主的权力，从而道家自然会被历朝历代的帝王君主所排斥。

反观儒家，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设定了严格的等级制度，强化了君主的权力，让君主的统治进一步合理化。儒家提倡的伦理纲常，更是有利于君主统治人民。所以，儒家在汉武帝年间，成为被帝王“独尊”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毫不奇怪了。

而杨子的学说，无著作传世。也许是杨子没写，也许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被烧光了。汉武帝之后，杨子学说则受儒家和帝王的双重打压，完全被淘汰出局，最终变得寂寂无名，湮没于历史长河。再加上被誉为史家绝唱、史书经典的《史记》中，作为董仲舒后辈的司马迁，可能在已经形成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气候下，不便为杨子树碑立传，只字未提杨子，对墨子也只写了24字。所以，到了现代，除了少数历史学家以外，很少有人知道杨子。

杨子学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在两千多年前就敢于提倡“公天下”和“重私权”。这与近代英国约翰*洛克提出的“权力不可私有，财产不可公有”的提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在战国后期，是难以想象的超前思维，具有极大的进步意义。

 

五、闲话儒墨道法的争鸣

 

先秦诸子争鸣的议题有两个：一是怎样治国，二是如何做人。

关于怎样治国，儒家要“以礼治国”，法家要“以法治国”，墨家要“兼爱尚贤”，道家要“无为而治”。

自商鞅变法起，秦国以及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都是“以法治国”。两汉及以后的历朝历代，两千多年来，也都是“儒表法里”，以法治为主，辅以礼治。而墨家的“兼爱尚贤”和道家的“无为而治”，都未能成为正统的治国思想。

关于如何做人，儒家是有等级、有差别的“仁爱”。墨家是无等级、无差别的“兼爱”。道家是追求真实而自由的“贵己”，法家是绝对服从严刑峻法管束自己的“人性之恶”。

笔者以为，法家轻贱民命过于残忍；儒家虚高空泛，有违人性，盛产伪君子；而道家、墨家又过于理想化而不具备可行性，因为人的本性就注定了不可能做到“人人一毛不拔，人人一毛不取”。而无差别地去爱全天下所有的人，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常听人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句话，话糙但理不糙。它揭示了“人生本质是欲望，欲望本质是贪婪”的道理。另外，无论何人，对自己亲生骨肉的爱护程度，肯定会大大强于对他人孩子的爱护。这是人的天性，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人性。

先秦诸子百家的争鸣，其所有的质疑和争辩，都没能超出春秋战国时期世俗生活的范畴。他们争鸣来争鸣去，既没能争鸣出宗教，也没能争鸣出科学。他们根本就没有过面对大自然的哲学思辨，根本没有思考过人的终极存在，世界的起源和本原等问题。

也许这就是我国虽然拥有几千年悠久的历史，却未能率先产生科学的主要原因。

“以礼治国”的“仁政”、“德政”也好，“以法治国”的“法治”、“刑治”也好，都是以“君权神授”和“家天下”为特征的封建专制王朝的治国模式。

    如今我国的治国模式是全国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主义的民主法治。政权民授，以法治国，以德育人。这大大高于杨子的治国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