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记忆:德生叔
(2022-12-07 18:06:08)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归途中,故世多年的德生叔经常在我脑里出现。我说的归途是即将进入暮年。
德生叔是我老屋隔壁,没出五户,常年在镇上火车站码头扛包的叔辈。
德生叔是在山东曹县出生长大的,他的父亲,我的五祖父,年少流落山东学徒,娶妻生子,到了晚年,才落叶归根,一家六口浩浩荡荡回到村里。德生叔回来时,正是少年。我的五祖母、我的堂姑,都是一口纯正的本村话,德生叔的口音怎么也夹舌,把“洪湖水浪打浪”说成“岸打岸”,把村里本雄的媳妇“冬莲”喊成“冬林”。
德生叔没有村里人厚实红润的脸膛,身材单薄,脸庞清瘦。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牙齿老掉象丢掉老物件一样,德生叔青年起,就镶嵌两颗银色的瓷牙。
德生叔年少时,喜欢用夹舌的口音与村里大婶们开些半晕半素玩笑。坡地里,几位大婶们相互递个眼色,合伙将德生叔按在地上,扒掉裤子。德生叔也不气恼,只是追着大婶们,一收挡着裆部,一手央求把裤给他。后来,五祖母为此事很生大婶们的气。
德生叔娶的德生婶,姓杨,不清楚是福建还是四川人。大饥荒那年,村里人路过镇里,看到人群围观一个外乡流落女子。心生怜悯,突发奇想,撮合五祖母收留了她,做了德生叔媳妇。六年之后,德生婶抛夫别子,狠心抛下一子一女,远回福建。自此,德生叔再未续弦。
德生叔在镇上码头是卖苦力扛包的,我与他儿子牛宝一起去玩过。庞然大物一样漆黑的火车头踹着冒烟的粗气,德生叔与伙计们肩上披着褡裢,将火车厢里一袋袋东西扛进月台旁边仓库里。铁路货场旁边一排低矮宿舍。上下铺铁架床,扛包伙计都是村镇周围的,说话粗气,声音洪亮。那时,我与牛宝最喜欢是铁路涵洞石头斜坡上爬来爬去。
德生叔差不多是一个月回村一趟。德生叔回来,百年老屋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德生叔每次回来,总是给五祖母带条“圆球”、“大公鸡”香烟,给儿子牛宝带回村里孩子眼馋的过年才有的新衣、油粑和玩具。五祖母膝下一只看守家里的大黄狗,每次因为德生叔的带回的油粑喂着,总是一直跟到镇上,然后恋恋不舍地回来。
当然,还有煤炉和煤球、喂养牲猪的糟糠,这些都是镇上才有的。老屋巷道门口外面空地,是德生叔请人铺的村里唯一块水泥地。
德生叔每次回来远不是这些。邻村钟姓大队村支书、走村串巷剃头匠、特别是村小学牛宝班主任,总是预先得知德生叔回来,准时找上门来。要化肥、要煤球、要糟糠什么的,我说的百年老屋忽然生动起来,是此时,德生叔风尘仆仆裹夹着镇里气味,那老屋狭长的巷道里响着德生叔豪迈、洪亮、夹舌的混杂的声音。
那年夏天,五祖母在巷道门口,一边摘花生,一边给我们讲山东响马秦琼卖马的故事。门口外面忽然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是与德生叔离异多年的德生婶和另一个男人。手提播放港台音乐的“三洋收录机”,是送给儿子牛宝的礼物,那是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大礼。
德生婶是来要回儿子牛宝的。我想,该是五祖母拒绝,德生婶无功而返。五祖母冷漠地拒绝是老人心里悲凉了一辈子。从山东回村没过几年,小儿与伙伴玩闹,溺水而死,心被掏空一回。唯一儿媳妇狠心远走,丢下孙子孙女,又被掏空一回,或是心如死灰。
我记事起,五祖母总是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述林黛玉骨肉还乡、姜子牙朝歌卖面粉、杨七郎百箭穿胸血湛金沙滩的故事。我的童年和少年,是被这些故事喂大的。
谁也不知道,一别多年,德生婶再次回来之前,还是被拒绝之后,是否去镇上码头找过德生叔。毕竟曾经夫妻一场。那时,德生叔并没有回到村里与德生婶见面。
德生叔的女儿冬枝心疼五祖母,恨很地说,只有生,没有养,不配当她母亲。
我与冬枝同年,幼时,五祖母经常被人请去村外给产妇接生,夜晚,牛宝牵着冬枝,在村巷哭喊盼望五祖母回来做饭。这是身在镇上码头德生叔没有听到的凄厉声音。
德生叔的儿子牛宝年少学时经常留级,养成打架、逃学、说谎的恶习,中学毕业竞是成人一样身材高大,在村里游荡。德生叔找到邻村远近闻名的孙姓木匠,将儿子牛宝送去学一门木匠手艺,
但不久牛宝弃学,又在村里游荡,学会了偷盗。牛宝在盗窃邻村水牛被押送往几百里外沙洋劳改时,依旧沉浸在一副梁山好汉的表情里。这是五祖母膝下唯一的孙子,我不知道,德生叔在他儿子被押送前,是否走通镇上关节四处奔走,但应该为儿子误入歧途流下悲伥的眼泪。
德生叔的儿子牛宝刑满释放回村之后继续游荡,被村里异样目光看着、躲避着。五祖母依旧讲述故事。
五祖母是那年正月去世的,她的大女婿,我的堂姑父识风水,会看坟地,在面对蛇山的对面的祖坟地堪到一块墓地,村里抬棺殇夫臂系一条红带。小女婿在祖堂屋搭起灵棚,放上一台黑白电视机,守灵堂屋座满了看电视的村里人,整晚是霍元甲粤语里“浪奔、浪流”的歌声。德生叔在五祖母葬礼结束后,我唯一一次看到德生叔身穿孝服腰系草绳负疚悲伤的脸,德生叔说,这辈子最亏欠,是没有给五祖母吃好。
德生叔的女儿冬枝是在五祖母去世之后第二年,堂姑秀云托人说媒嫁到二十几里县城外一村里的,远嫁之后很少回到村里。
德生叔的儿子牛宝早到了娶妻年龄,因为坐过牢,在村里人揣摩的眼里,差不多是光棍一辈子了。村里人挪揄,这牛宝,真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然堂姑们着急如热锅蚂蚁,都十里八乡,谁也不愿碰着门亲事。
五祖母去世的第三年,镇上旁边新修一条宽敞的国道。邻村吴姓一些人,拆掉老屋,在紧挨国道自己耕种田地方盖上了新房。也是那年,国道旁边同族周姓村庄一个叫大生的叔辈当上村支书。
德生叔凭借多年江湖手段轻松拿下村支书,在国道与镇上乡路交叉低洼地方,买下一块地,拆掉老祖屋盖上两层邻三间。德生叔的规划是一楼三间房儿子居家,二楼三间出租,即使没有田地,儿子每月收租也有生计。
这国道边上崭新的二层楼,确实给村里村外带来效应。村支书大生叔的媳妇,迫不及待地给德生的儿子在娘家张罗相亲,帮德生叔完成就儿子的婚事。那年,应该是德生叔这辈子高光时刻,刚好五十。
德生叔什么时候,从扛包、到财务出纳再到经常返河南新乡、驻马店做媒炭生意,就不清楚了。隐约传回村里的消息是一桩窝案事发,被抓了进去。
没一年出来后,音信渺少。德生叔后来是在火车站码头还是住在儿子那里,就不清楚了。
德生叔的身染疾病,不到六十就去世了,棺木从镇上抬回村里,埋在祖坟地方。
多年以后,才吃惊地发现,德生叔象半个异乡人,单薄的胸膛里一半炙热,一般薄凉,一辈子活在乡村与镇上游走的语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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