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神

洋中鱼

在儿时的记忆中，大人告戒我们这些孩子：这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鬼灵精怪的，只不过有些鬼灵精怪通人性，你不去惹他他就不为难你，你若敬他他还会保佑你。

奶奶和父母多次警告我和弟弟，三善屋侧边的那棵檀树里面住着一位檀神，你们不要靠近它，不然会肚子疼的；更不能去砍它，不然会断手瘸脚的。

就这样，我对村中那棵唯一的古檀树充满了敬畏。

无论跟伙伴们打野战捉迷藏，还是跟母亲去河边洗衣服，我都要从那棵檀树前经过。一般情况下，我都是俯首小心翼翼地快步走过，尤其是晚上，更是小跑着冲过去，生怕不小心被檀神爷爷揪住衣领捉过去做成他的晚餐。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讲《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故事，故事中的神仙鬼怪都是一口能吞下好几个人的，甚至连骨头都不吐。父亲说大多数的鬼怪喜欢吃童男童女，这样有助于他们的修炼。不过，白天人多的时候比如父亲去找彭支书伯伯办事或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捡附近苦楝树的苦楝子时，我还是悄悄打量过它的。

檀树合抱不足一米，树干有些前倾，如同佝偻的老人。春夏季节，树干上会披上一些苔藓藤蔓之类的绿衣，它既没有三善家门口的那几棵白杨高，也没有彭支书屋前的那几棵香椿树和苦楝树高，但树冠很大而且枝繁叶茂，常常引来雀鸟在上面藏身和舞蹈。它那略略前倾的枝桠，甚至还触翻了彭支书和三善两家厨房之瓦，造成雨天局部漏雨。我记得，有一年彭支书被惹火了，他与三善的父亲昌秀伯伯商议之后，两人架起木梯爬上檀树，用锯子锯掉了那些长枝桠。如是两年，古檀树也收敛了野性，枝叶只往上长而不再散漫开来。

彭支书伯伯特别喜欢我，他常常抱起我用他那满脸的络腮胡子扎我，还拿一些花生和鲜枣之类的东西来哄我。有一次，我问他：“檀神爷爷多大啦？”他说：“我也不清楚，不过你看它那龙钟老态的样子也可以猜得出一个七八分来，应该不下两百岁了吧。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看见它是这个模样，现在我头发都白了它好象没有什么变化。”彭支书伯伯还再三叮嘱我：“中瑜，你千万别爬檀树哟！檀神爷爷会抠出你的肠子来的。”他说话时神情严肃，吓得我浑身一颤。我问：“您为什么可以去锯它？”他说：“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去碰它就是不敬，檀神爷爷就会发火就会惩罚，我们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檀神爷爷也就不责怪了。”

不管大人如何教导，孩子也有当耳边风的时候。有一次，三善与四善两兄弟瞅见檀树上有一个鸟巢，两兄弟就爬上去掏下几只鸟蛋。不过第二天上学，他们都迟到了。三善跟我同班，老师问他为什么迟到，他说他兄弟两个昨晚肚子疼了一夜。还有一次，住在檀树旁边的明勇，黄昏煮饭时少了一把柴，他瞅见檀树上有一截枯枝，就将柴刀绑在竹竿上去钩了下来当柴烧，结果肚子也疼了一晚。消息传出，孩子们都怕了，连檀树的落叶和果实都不敢碰。

中秋过后，檀树繁叶落尽，只剩下一些虬枝。每当附近三善、明勇、夏放和彭支书几家的炊烟升起时，都是晃来晃去缠缠绵绵的，仿佛被檀神爷爷伸出虬枝之手在舞弄，简直妙不可言。

我九岁那年的一个秋夜，在田间劳累了一天的父母回到家之后分工做家务，洗完澡的母亲去河边洗衣服，父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在家剁猪草煮潲，还要照看家禽和做饭菜。母亲提着一篮子衣服走了之后，父亲发现她落下了一件，便要我这个老大送到河边去。

那个年代停电的日子很多，村里虽然架了电线杆，平时却没电。我握着手电拎着衣服，壮着胆子轻手轻脚从檀树前经过。因为奶奶说过檀神爷爷晚上也要睡觉，我怕遭他伏击，所以不敢惊醒他。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头皮发麻，好象被鬼神搔了一下头，心中害怕不已。送到河边，发现有好几个人在洗衣。母亲说我这里有人做伴，你还是回去帮你父亲做点事情吧。我只好奉命返回。返回时，明勇家的厨房已关上门，檀树附近一片漆黑。尽管天空布满了繁星，但未到农历十五，初升的月亮照不到这个角落。我经过檀树时，总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甚至还有人在我耳边喘息。我壮着胆子回头一望，无人。再抬头望，顿时魂破胆丧，繁星将檀树突兀的虬枝衬托得如同天空伸来的魔爪，风声霍霍扑向我的头顶。

“妈呀——！”我一声惊哭，拔腿就往家里跑。不料，这一哭一跑，惊动了旁边彭支书家的大黄狗。我白天经过它还认识，晚上乱跑就糟了。大黄狗以为有贼，吠了一声，从屋里电射而出朝我追来。我怕狗，更怕鬼神。那一刻，我感觉到在后面追我的不是狗而是鬼，求生的本能使我的奔跑发挥出超常水平。我一路狂奔，一路哭喊，离我几米远的大黄狗始终未能追上。

跑到自己家门口，我来不及思索就往厨房里跑，冷不防被门口的磨刀石绊了一下，我一跤跌了下去，正好跌在问讯出来的父亲的腿上。父亲抱起我，斥退了大黄狗，问：“大崽，大崽，出什么事啦？”

我泪眼汪汪张口结舌地说：“檀神——爷爷——追——追我——！”说完，就昏了过去……

父亲急忙给我掐人中、灌水、摆弄四肢，折腾了好一阵子，我才醒来。我醒来时刚好母亲回来，她丢下衣服冲过来抱着我说：“儿，别怕！檀神爷爷只惩罚坏蛋不陷害好人，你只要一生不做亏心事，他就不会来找你。放心吧，你会一生平安的。”我听了，似懂非懂。在父母的安慰下，我渐渐恢复了自信。

第二天黄昏，受父母的委托，轮在叔叔家吃饭的奶奶带我去檀树面前许愿。奶奶用碗装了一块肉（那时白天父亲特意买来的），还带了鸡蛋、酒水等祭品和香烛。到了檀树前，奶奶摆好祭品，燃了香烛，先牵着我的手绕树三匝，接着三叩首。奶奶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捣鼓了一阵，才睁开眼摸着我的头说：“中瑜，刚才檀神爷爷已经答应了，他以后会好好保佑你的。”

从此，我心里对那棵古老的檀树更充满了敬畏，常常敬而远之。

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这一点，令奶奶和父亲十分惊讶。尽管我不在相信和敬畏鬼神，却永远记住了那天母亲所说的话：“不做亏心事，一生都平安。”这些年来，我浪迹全国各地，在不少单位工作过。我亲眼目睹了一些朋友和同事因犯这样那样的错误而下台下狱，自己却一直保持心灵潇洒和轻松自如，难道这与儿时敬畏檀神有关？

……我说不清楚。只知道最近回家，我发现村庄变得空荡荡的了，大多数人都已经迁了出去，彭支书已经故去多年，他家的厨房也坍塌了；明勇全家早已迁到对面的新村，三善家也在别处盖新房子……只有那棵熟悉的檀树依然站在那里，成为村里唯一不变的风景。

偶尔还有几个孩子从檀树前经过，我不知道，檀树里面的檀神是否还像当年伏击我一样伏击他们。

2000年6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