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新疆(59)——寻访赛里木湖,与蓝色对话
(2023-07-09 15:34:19)翻过果子沟,踏上连霍高速,半个小时左右我们便到了赛里木湖边。一下车,几只鸟低飞掠过头顶,似乎能听到其扑腾翅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呼呼的风。顺着鸟的轨迹,眼前的天地就一个字:蓝。
在新疆行走,泱泱湖泊并不罕见。乌伦古湖、喀纳斯湖、天山天池、博斯腾湖、白沙湖、卡拉库里湖……而当我踏上赛里木湖的瞬间,我就明白,我已将自己彻底交付于蓝色。移步湖边凭栏远眺,远山环抱草原围合,低垂的白云在湖心投下清晰的倒影,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目之所及,深邃的钴蓝色氤氲已将我笼罩。湖水美的虚幻,这铺天盖地的蓝色让人不相信是真实的。一眼,便是千万年。
湖边,几个调皮的孩子捡起石子正在打着水漂,那飞溅的蓝色水花似乎是细碎的蓝宝石片,载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嬉戏,欢笑声被风传得很远。站在湖边一角,掬一捧冰凉的湖水,浅水处能清晰地看见湖底那些细碎彩色的石籽,平视湖面,我又一次想到了英国人维多利亚·芬利,六十岁的她依然记得八岁时,爸爸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迈入夏特尔大教堂,父亲向她解释,“那彩色玻璃是在大约八百年前创造出来的,如今,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配置那种蓝色。”童年记忆中的那抹蓝色,让芬利魂牵梦萦数十年。或许是那份色彩记忆留下的震撼,她的一生总有一束光芒引向她去往记忆的源头,于是边行走边写下了《颜色的故事》一书。
此刻,赛里木湖水面如镜,纤尘不染的蓝色,蓝得高远、蓝得宁静、蓝得澄澈、蓝得纯粹、蓝得圣洁。远处雪山上的云低低地压在山顶,四周的湿地、草原和森林,在日月沧桑中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阳光穿透云层,亮丽清幽影影绰绰,真可谓“四山吞浩渺,一碧拭空明。”不禁认为维多利亚·芬利所说的“每当处在蓝光之下,人会有一种随之而去的冲动”是如此凿凿无误。
天气晴好,湖边走一截,然后沿环湖公路前行一程,步移色换。刚才湖水还是呈明亮的浅蓝,转眼就变幻了表情,开始蓝得沉郁,蓝得静默。站在观景台的高处,那一半深蓝、一半淡蓝的水面让我在缅想中苦苦搜索,记忆中有无数种蓝色,然而没有哪一种蓝能准确地描摹此时的赛里木湖。打开相机,我用光谱照片来记录眼前的一幕,但成像的效果却远远不如所见。置身这独特的蓝色镜像中,俄罗斯美术理论家瓦西里·康定斯基走进了我的思绪中,他曾经梳理了从古至今的艺术潮流,蓝色依然是他最偏爱的颜色。“在蓝色中能找到深刻意义的力量……蓝色是典型的天上的颜色。”
此时此刻,站在蓝色的天地间,我也有种冲动的缅想,自古至今,多少人来到赛里木湖为这里的蓝色风景所震撼,他们或赞美或留恋,使得自己融为风景的一部分。人生的每一场旅行都有可能遇到不同的风景,选择在哪里静心细品,这与风景本身的品位、行程的安排以及那时那刻的心情心境十分关联。甚至,与他肩负的使命与他气震山河的夙愿都切切相关。
八百年前的1221年9月就有这样一位74岁高龄的老人丘处机,他经过7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后到达赛里木湖。读其随行者李志常所著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便可知那一天的情景,“晨起,西南行约二十里,忽有大池,方圆几二百里,雪峰环之,倒影池中,师名之曰‘天池’。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峦峭拔,松桦阴森,高逾百尺,自巅及麓,何啻万株……”。这“方圆几二百里”的“大池”便是赛里木湖。一路奔波劳累、风餐露宿,丘处机第一次来到赛里木湖,因为肩负使命,并没有时间和心情流连于湖光山色中,惊鸿一瞥,赛里木湖的美景还是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悬车束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丘处机行色匆匆,只因为前方有一个人在急切地等待着他,这个人便是三次派遣使臣邀请他出山的蒙古统治者——成吉思汗。在丘处机抵达赛里木湖的两年前,成吉思汗率领西征的蒙古铁骑曾驻足过赛里木湖,正是在这一年,一代天骄的故事拉开了序幕。此时此刻,身处这湖光山色之中,丘处机只能走马观花。历史告诉后人,丘处机此次赛里木湖之行,是为天下苍生而来的,也是为解民倒悬而去的。当我站在湖边的点将台上,仍然可以想象当年西征大军在此“三十里程悬峻坂,往来车马足蹒跚”安营扎寨的场景,鼓角争鸣、旌旗猎猎。丘处机到此的时候,大军铁骑的印记尚未销声匿迹,刀光剑影还在湖中摇晃,杀气凛凛依然在山间回响,但那时那刻的赛里木湖给他的印象却是如此宁静,如此空明。
五百多年后,在赛里木湖边,一场屠戮载入了一段清史,蓝色的赛里木湖水被染红……
此时此刻,我身临湖边,想到这汪湖水虽然见证过金戈铁马地动山摇,但她却以镜空含万象的蓝色胸怀去包容那曾经一时的羞惭与辉煌,碧空澄净一如她千万年的姿态,如此平静、如此气定神闲,不禁联想到了“气度”二字,或许正是这蓝色的气度。
丘处机不为一抹钴蓝而情定山水之间,而丘处机之后,在赛里木湖畔驻足停留的,还有祁韵士,这位清朝历史地理学家在《万里行程记》里深深地被赛里木湖的蓝所撼动,“四面皆山,中有一泽,呼为赛里木诺尔,汇浸三台之北。青蓝深浅层出,波平似镜,天光山色,倒映其中,倏然万变,莫可名状。时有鸳鸯、白雁往来游泳,如海鸥无心,见人不畏,极可观也……牛羊牲畜,烂漫若锦,睹此境界有海阔天空之想。”还有清朝贬谪诗人洪亮吉,他在《净海赞》中对赛里木湖赞美有加,“……云分电擘,山空月华。中有绿海,旁周素沙。奇峰倒影,幽草舒芽。时飘远磬,时堕空花。百步之外,灵禽不栖。十里以内,惊坐讵飞。赤日纵炙,元霜不堕。庶几成连,抱琴来过。”在日记《荷戈纪程》中,被流放的林则徐这样记述了赛里木湖,“四面环山,诸山水汇巨泽,俗称海子。考前人记载,所谓赛里木诺尔是也。……向无舟楫,亦无鱼鲔之利。”
为赛里木湖留下美誉的还有现当代文化名人碧野、王蒙、汪曾祺……
……
因为历史,因为这些人,赛里木湖凝固成了历史岁月中的一种情感、一种思考、一种深邃不灭的记忆。这蓝色,上升为云垂落是雨,映染风景滋润情怀、涤荡人心丰盈历史。在这可以寄托心灵的蓝色时空里,我走过前人走过的路,吹过先辈吹过的风,我与他们在蓝色中相逢,在澄澈中对话。他们驰骋疆场的骁勇、贬谪流放的委屈、难以言说的苦衷、前程未卜的迷茫抑或愉悦心房的旅程……我一一洞悉,一一琢磨。历史烟云中来来往往赛里木湖的人,他们千人千面的经历荡涤着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波一涛,而湖,却一如既往波澜不惊,沉淀其千万载的钴蓝,展示在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人。人与湖,就这样相互成就。
“小时候在湖边放牧,牛羊卧在草里都看不到头。”一位当地的哈萨克族司机站在湖边的围栏前与身边的人对话。他用手指的北面雪山下他从小牧羊的草场,“后来到草场的人畜越来越多,牧草只能长到脚踝那么高,裸露的地方多了,湖水也不如以前不清了。现在游人多,是好事,但是也带来保护问题”。确实,人与湖共生的当下,赛里木湖边让我有些失望。四周偌大的草场,竟然没有看到一顶毡房和一尾牛羊,更没有看见哈萨克人策马扬鞭天人合一的场景。原来,是因为保护草原湿地而禁牧。但是,我却看到了无边延伸的一条条栈道肆虐着湖边的草场,草场上居然有卡丁车赛场(我去的时候是2019年6月),据说,即将有帆船在湖上显现(写下此文时,已看到有人拍下赛里木湖上帆船游荡的场景)。走笔至此,鄙人认为,帆船,绝对不属于这里!正如我到过的泸沽湖,那里的水一样的清澈,只有属于她的“猪槽船”,成了泸沽湖唯美的天然符号。
翻阅地理历史抑或历史地理,赛里木湖的形成过程异常激烈,经历了山崩地坼、沧海桑田。古老的地块经过拼合裂解、扩张分离、俯冲碰撞后,终于渐渐安分下来,形成了今天的高山堑湖,凝结着这样一隅蓝色的天地。此时此刻,沐浴着钴蓝的水廓山韵,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翰内斯·维米尔的名画《读信的少女》,一名蓝衣女子站在窗前阅览鸿雁传书,神态温纯安详,光线穿过窗户映射在她的身上。在这幅画里,蓝色上衣处于画面的中心位置,显出缥缈透明的质感,渲染了深闺居家的静谧氛围。对于蓝色的这种感知,是我们现在的普遍共识。人们喜爱蓝色,沉浸在蓝色的包围之中,心灵似乎就获得了宁静。十二世纪上半叶,西方绘画中的圣母马利亚开始身着蓝袍,接着蓝色成为法国皇室用色。随后英格兰国王以及其他国王相继效仿,王室和贵族的纹章纷纷以蓝色作为基调。这种色调的天空同时期还出现在大宋“艺术赞助人”赵佶最喜爱的《千里江山图》中。蓝色上升成为贵族时尚,也渐渐地成为全世界国际组织,如联合国、欧盟等广泛采纳的标志色,在人们的心中,它代表了普世的沉静和安宁。
蓝色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有人说它是根植于人类基因的色彩,它是万里晴空,是广阔大海,它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触及,是所有色彩中最具传奇的一种。可置身赛里木湖,我觉得蓝色是如此的具体如此的直观如此的具有质感,伸手可及唾手可得一抹钴蓝,抑或一抹湛蓝、靛蓝、碧蓝、瓦蓝、孔雀蓝……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蓝色这种色调的流行源于我们的进化过程。在人类还以狩猎与采集的方式生活时,接近清澈的蓝天和水源让人更有可能存活下来,久而久之,这种被蓝色吸引的倾向可能演变成了人类先天的偏好。所以说,“蓝色是典型的天上的颜色”。当蓝色下沉得几近于黑色时,它唤起的悲伤几乎超越了人类情感。”把蓝色的象征意义推向极致的新现实主义艺术的推动者法国艺术家伊夫·克莱因,更是将蓝色视作跨越平行时空的力量。加缪看完他的艺术展后忍不住在留言薄里写下“空虚,就是力量”。克莱因认为“什么是蓝色?蓝色是那从看不见变得能看见的……它‘的确’超越了其他颜色共有的维度。”
行走天山南北,方知赛里木湖的成长历程充满温情。这一抹蓝色来自大西洋的暖湿气流,经地中海、黑海、里海、咸海等一路向东,跨越中亚到达天山山脉,受地形抬升影响,水汽上升冷却凝结,最终形成降水。这股暖湿气流一路长途跋涉,赛里木湖是它所能到达的最远地方。因此,人们形象地称之为“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她是一个独立水域的湖泊,独自成湖,呈色钴蓝。我曾走过无数个湖泊,唯见赛里木湖有如此蓝色的氤氲。
我站在湖边的一丛花地上,静观云影在湖水暗蓝幽深处,沉浸在“天上的颜色”中。即将告别时,我又想到了芬利的蓝色寻访之路,读她的《颜色的故事》就宛如读一阙颜色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它唤起我孩提的记忆与想象,“当你打开颜料盒的时候,看见的绝不仅仅是颜料,还有无数个隐藏着精彩绝伦的故事。”赛里木湖,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颜料盒,如何用蓝色撑起人类艺术的故事甚至整个人类的历史?我们从哪里找到它的起源?蓝色又如何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颜色?来赛里木湖,她会告诉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