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
朋友M君,职业画家,头些年偶尔卖出过几幅画,在距我不远的楼上租了一套房子。时常见他从菜市场提一网兜红萝卜,一人生活画画。这样我们相识了。这些年他的画卖不出去了,天见天的潦倒了。先是搬离那间房子,到郊区租了间便宜的平房。后来连平房都住不起了,与几个状态相同的画人,租一个没有围墙的农家院。与我虽然离得远了,但在自由艺术人聚会里,偶尔还能碰见。他的变化,因此也和他的画一样,时常在我的记忆里一页页地翻着。首先是他的脸色,由红润到苍白,再由苍白到白灰,慢慢到菜绿,及到今天的青紫。前后不到十年的工夫,年轻轻的一个人居然老相都出来了。完全没有艺术人的那种风度潇洒和气质浪漫。言语里往日的那种自信与激动基本上不见了。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捷克式的大皮鞋,四季穿在脚上,多少年来从没有见他更换过.
我总以为,他该是画人里的一个特例。前不久,我随另外一个画家朋友去了北京的郊区通县,在那里,看到了一群艺术人,他们过着更加悲惨的生活。过元旦,锅里熬了一棵大白菜,七八人围着,就这样渡过了他们的节日。一个山东来的孩子,艺校毕业,带一大摞挺灵气的画作,来到京城,来到他寻梦的地方。到了夜间,他甚至没一张睡觉的床板。一大早便泡到巴里,直捱到第二天凌晨。偶尔与那个人聊熟了,跟人家屁股后面,像听话的狗一样,去人家家里混一夜。也不择沙发还是地板,只要头顶是盖了瓦的屋子,有暖气,搬几册书来,头往上一枕,等于到了天堂了。然而这对他仍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肚皮。因为他经常不知道下顿饭会吃在哪里。偶尔他会去广告公司给人家广告牌上面刷漆,这样可以保证一个星期的基本伙食。或去街头为商场的推销表演伴舞,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舞姿实在蹩脚。或是穿上大啤酒瓶子的塑料外套,站在行人最为密集的马路边。或是打扮成某某大侠的模样,到网吧里推销游戏软件,总之这一切在他都不成问题,尽管所得寥寥,也毫无怨言。因为人家能选择他便是他的幸运。当然,更普遍的是有许多艺术人不愿为这些无聊的事奔波,他们宁愿饿肚皮也不愿走出画室一步。前面我说的M君,我后来知道的事情是,他先是为画一张画,一只大面包支持了他四天时间。后来终于在一天早晨,他爬到某处的楼顶上,宣布自己要跳楼。我知道,他最终坚持不住了,终于垮了。
我为这些感叹的时候,有朋友告诉我,在通县这样的地方,最悲惨的还不是这些默默无闻的画家们,最悲惨的是那些搞摇滚的年轻人。生存竞争每时每刻都会让他们刺刀见红,搞得他们伤痕累累。因而这又是一群可怜又可怕的人,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常发生在他们中间。这些孩子,大都是在中学书没读好,却又极端的聪明。和他们谈话,你会感到很困难。因为似乎你根本不了解他们,或者说你的价值观在他们那里不起作用。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有着极其可爱的方面,譬如在生命感知与生活态度的率真、激情、敏感、彻底性等方面,都是我们常人所不及的。一个人把自己逼到这份上,让自己为一个理想甚至梦想的事情去痛苦、去燃烧、去献身,在当今极其物质化的世界里,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事实上无论画人也好、文学人也好、艺术人也好,也许正是这些处于边缘状态的巨大群体,给未来艺术的走向,甚至于出路,寻找并呈现着某种可能。
香山脚下有一群诗人,其中一个叫段卫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运动基本上销声匿迹的今天,仍坚持为美好的诗歌而活着。他将自己的诗,用几乎是很原始的方式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然后游走于校园或街头,以极低廉的价格,蹲地出售。我仔细阅读了其中的一册:《幸福是头猪》。非常感动。一本极其美好的书。为这本书,我曾到香山脚下找到这个诗人。看到他带着自己湖南籍的小女友,在一所农家院里,布衣粗食,过着极其简单但却是极其充实和纯净的日子。我想说,它所呈现的精神内涵和生命取向,已经表明这群边缘艺术家们真正的觉悟。他们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了真的解脱。事实上他们真的所求无多。但从精神的层面讲,对我们这个社会,他们竟是最可爱的一群。人为什么不能做梦?人其实是可以做梦的。有时候梦里的生活,竟是你自己彻底的活着。我为这样一群诗人,这样一群青年,体验到少有的文学感动。我很遗憾当今所谓的文学,没注意到他们的努力。他们是用切实的生命激情与痛苦,对文学作出推进。当一种写作仅仅是为写作的写作,或者与生命状态无关或关系甚少的时候, 这写作其实就已经死了。而如今流行市面的,大多是这种死了的文学。而活着的文学大多在生活的底层。我想将这种文学称之为布衣的文学,新鲜而洁净,美好而真实,贴着你的身体,你的感觉,是一种真正彻底的文学。真的,他们面对当今如此花红粉绿的世界,既不敌对也不奢望,而是呈现出一种豁达,一副幸福的神情。不是不深刻,不是不尖锐,而是有了超然的客观,反而更加地深刻和更加地尖锐.
不过话到这里,似乎也该结束了。但我想补充的是,其实我们政府对这些艺术人应建立一个极其简单的救助机制。让他们其中居住状态比较稳定一部分人群,得到近似于城市低保户的照顾,为了艺术,也为了社会的稳定,所费无多,却是一个极其美好的事情。——只是大家想,政府会这样做吗?我突然想笑,为我的幼稚。尽管这在西方社会是很普遍的,也极正常。但在中国,可能吗?
也许,让我和所有的艺术人都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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