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坑》刊《五台山》文学月刊第7期。存谢!
黄五从包谷地里面钻出来,一边走一边系着裤带。太阳已经在西边隐没了。天空还很蓝,一朵朵白云还没有散,悠悠地在天上飘呀飘。
黄五抬头看了看天,又朝面前的鱼塘看了看。有一条鱼从水里跃起来,哗啦啦发出一声响,明晃晃划过一道光,扑腾腾又潜入水中了。
嘿嘿嘿,黄五看着看着就笑了,黄五说:肥,真是肥。
鱼塘里的鱼肥是肥,但那些鱼是大头的。大头见黄五游狗一样的在村里胡乱逛,大头就把黄五叫住了。大头说黄五你过来。黄五喜模笑样地就跑过去了。黄五说:嘿嘿,咋?大头抬脚在黄五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大头说:你一天笑嘻嘻地乱窜啥,哥给你找个差事干不干?嘿嘿嘿,黄五说:干干干。大头就在自己的光头上摸了摸,大头说给我到河湾的鱼塘看鱼去,哥一天给你30元咋个样?黄五说:好好好。说完了眼睛又扑里扑腾地闪了闪,追着大头说:不对,不对。大头拧过头问啥不对。黄五说:你明明比我小半岁,怎么能让我叫你哥?大头哈哈就笑了。大头说:谁说你傻;我看你比谁都聪明。
黄五绕着鱼塘转了一圈,天色就慢慢地暗下来。那时候刚好起了一阵风,玉米叶子和河岸上的杨树叶子就摇摆着哗哗地响,好像是有一群人在齐声地说着话。嘿嘿嘿。一阵风把黄五的头发吹起来,把黄五的衣角掀起来,在黄五的胸膛上、肚皮上划过,轻轻地、柔柔地,就像是女人绵软的手,吹得黄五舒舒服服地。嘿嘿嘿。黄五对自己说:要是在河里游一会儿泳那多好。
黄五就迈步往河岸上走。
鱼塘离河岸十来米远,上面齐茬茬栽满了一棵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黄五站在河岸上往河道里看。河道原本很宽阔,一年四季水满满地,清亮亮地能看见河底的沙,水中的鱼。逢到雨季河水一般会齐了岸,哗哗地流着,扑闪扑闪地像要往外溢。那时候基本没有几个人敢再下河去耍水,而黄五却照样扑通一声就往下跳。跳入水中的黄五像是一条灵活的鱼,刚一扎进水中就没了影,好长时间也不露头,直到岸上的人们咋咋呼呼地惊叫了,才看见他在河心露出了脑袋嘿嘿地笑。
有人就说:黄五这狗日的,前世里肯定是一条鱼。
现在,河道里的水流瘦瘦地,瘦得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发出的叹息;一个个挖沙留下的大坑却多起来,静幽幽地蓄满了水,让人猜不出到底有多深。河里不能游,有人就在大坑里游,也有妇人端了脏衣服,抽空就在那些大坑边洗。
黄五那个时候就想跳到大坑里游一游。黄五抬起脚正准备往河道里走,黄五咦了一声却停住了。
黄五说:咦。
黄五看见大坑边蹲着一个女人。女人只穿一件背心,白生生的胳膊在外面露着,胸前鼓鼓囊囊的。女人那时正把一件衣服捞出来往旁边的盆子里放。女人朝四下望了望,女人就脱开了衣服。
呀。黄五射出去的目光像是被女人白生生的肌肤给弹了回来。黄五感觉眼睛麻酥酥地有些疼。黄五躲在一棵树后面,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咚咚地。黄五闭着眼睛。
黄五说:呀,是杨花。
杨花是在前年冬天的时候嫁到柳树村的。那天早上黄五正在炕上睡懒觉,黄五听见街上的鞭炮响得噼里啪啦地。黄五下了炕跑到门口去看。他看见赵六家门前挤了一大堆人。他看见赵六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胸前还别着一朵大红花。嘿嘿。黄五笑着抹了一把快要流到嘴边的鼻涕。嘿嘿。黄五对正往赵六家门口走的大头说:赵六戴了一朵花。大头瞥了一眼黄五,大头说:嘿嘿个球,赵六戴花那是赵六结婚哩,你光嘿嘿,你啥时候娶媳妇啊?黄五说:嘿嘿,娶媳妇。大头把他的大脑袋摇了摇,大头说:走,看新娘子去。黄五也说:走,走,看新娘子去。
黄五和大头站在人群里,俩人都伸长了脖子朝中间的小车上看。赵六那时候站在小车边,赵六的一张长脸笑成了一朵花。赵六把车门子往开拽,弯着腰把车里的新娘子往怀里抱。新娘子穿着一身白色的婚纱,露出来的胳膊嫩藕似地绕着赵六的脖子,粉嘟嘟的脸蛋含着笑,好看得就像是三月里的桃花。人群里有人啧啧地咂着嘴,有人在哈哈地笑。大头的笑声最响亮,大头说:赵六,赵六亲一个。赵六说:亲一个就亲一个。真的就低下头梆地亲了一下。人群里立马就爆出了一阵闹哄哄的笑。笑声中不知道谁把黄五推了一把,黄五猫着腰踉跄着就碰到了赵六的腿。赵六差点儿被绊一跤,站稳了身子就刷地一下变了脸,顺势在黄五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没眼色地,乱窜啥。黄五捂着屁股朝赵六怀里看了一眼,他看见新娘子正扭过头冲他笑。嘿嘿。黄五后来捂着屁股追着赵六的背影一直笑。
嘿嘿,嘿嘿嘿。
黄五躲在那棵大树后面,忍不住还是睁开了眼。那时候,暮色已经在四周散开来,一些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树梢盘旋着寻找家,一些虫子在草丛间欢快地叫着,唧唧唧。黄五再没有朝大坑看,黄五把自己的目光硬生生地拽回来。黄五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来。黄五看不见但却能听见声。他听见了杨花撩水的声音,他听见了杨花小声唱歌的声音。杨花的声音清亮亮地,就像是水滴滴进了水缸里,就像是珠子落在了盘子里。
杨花的声音真好听。黄五想,杨花的声音真好听。
黄五第一次和杨花说话是在去年秋。那一天刚刚下过雨,地里软软的一踩一脚泥。黄五从一片玉米地里钻出来,折到紧邻着的萝卜地里拔了一个大萝卜,在衣襟上胡乱蹭了蹭,手拿着就咔嚓咔嚓地啃。一个萝卜啃了刚一半,黄五就看见杨花拉着一架子车玉米在路上走。杨花把绊绳搭在右肩上,脖子伸得像一只雁,两只脚在泥水里狠劲地蹬。黄五看着看着嘿嘿就笑了。他扔掉了手里的萝卜,两只胳膊张开来,像一只笨拙的老母鸡似地跑过去。
嘿嘿。黄五站在杨花面前喘着气。黄五说:嘿嘿,你拉玉米哩。
杨花被黄五的笑声吓了一大跳。杨花停住脚步撩了撩眼前散落的头发,杨花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黄五。杨花说:是黄五呀,我拉玉米哩,你做啥?
嘿嘿。黄五摸了摸嘴角的萝卜汁,黄五说:这路泥的,你拉不动。
杨花好看的笑了笑了。杨花说:拉不动也得拉,赵六在地里忙着收呢。
嘿嘿。我帮你拉。黄五说:你在后边跟着,我帮你拉。
杨花没等得再说话,黄五就拽过了杨花肩头的绊绳往自己肩膀上套。杨花说:黄五你忙你的去,我自己能拉。黄五已经搭好绊绳猫下了腰。黄五说我没啥事要忙的,我帮你把车子拉回去。黄五脚底下一使劲儿,车轱辘就在泥水里咯吱咯吱地转。
到家卸了玉米,杨花说:黄五你等下我给你倒杯水。黄五说:嘿嘿,我不渴。杨花又说:那我去给你拿根烟。黄五说:嘿嘿,我不抽。杨花咯咯就笑了,杨花说:水不喝,烟不抽,那叫我咋样谢你呀?黄五说:嘿嘿,没有啥好谢的,我不让你谢。杨花就笑吟吟地朝黄五身上看了看。她看见黄五身上的单衫子纽扣掉完了,下摆随便在肚子上挽了一个大疙瘩;她看见黄五衣服的袖子破了个洞,胳膊肘明晃晃地在外面裸露着。杨花就说:黄五你等一下。杨花进到了自己的房子里,拿出了一件赵六穿退下来的旧衣服给黄五怀里塞。杨花说:黄五你甭嫌弃,这件衣服赵六穿着小了些,你拿去穿上正合适。黄五抱着衣服嘿嘿地笑,黄五说:那你先忙,我走呀。
黄五那天一回家就把那件衣服穿上了身。大头看见了,大头说:黄五你穿这衣服看着咋面熟?黄五说:嘿嘿,这是杨花送我的。大头的一双小眼睛就瞪圆了,盯着黄五看了一会儿说:胡吹牛,杨花又不是你媳妇,杨花凭啥要给你送衣服。黄五不说话只是嘿嘿笑。后来,黄五在街道上遇见了赵六,赵六睁着一双牛眼睛死死地往黄五的身上看。黄五说:嘿嘿,你看啥?赵六说: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像我的。黄五说嘿嘿,是你家杨花给我的。黄五看见赵六脸上的颜色就变了,一会儿红一会黑,难看得就像猪肝色。黄五就把那件衣服从自己的身上脱下来,黄五说:你要不高兴我还给你。赵六在黄五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赵六似乎总喜欢踢黄五的屁股。赵六说:滚滚滚,我咋半个眼睛都见不得你!
黄五揉了揉发麻的屁股。地上的湿气升上来,他感觉屁股痒痒地,麻麻地。黄五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黄五想回到鱼塘边的庵房里去。大坑边的声音被风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撩水的声音,小声唱歌的声音,手在肌肤上搓揉的声音。这些声音好像一只只手,拽着黄五的脚,扳着黄五的头。黄五想朝鱼塘边走,黄五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黄五就感觉不对劲。黄五看见一双手在水面上扑打着,黄五看见一绺黑色的头发宛若一块黑色的布,一会儿在水面上漂上来,一会儿在水面上沉下去。
呀。黄五说:呀。
黄五像一只看见了野兔的狗。黄五撒开两条腿连滚带爬就朝大坑边跑。
黄五把杨花从水里边捞上来。黄五把杨花平放在大坑边。杨花面色煞白,两只眼紧紧地闭着,嘴角一股一股地朝出吐着水。杨花的身子白白地,光光地,彷佛涂上了一层釉,在夜色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让黄五感觉像是触了电,像是喝醉了酒。黄五把自己的汗衫脱下来。黄五偏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把一件衣服往杨花的身上盖。
这时候,黄五听见大头在河堰外边喊。大头是来换黄五吃晚饭的。大头说:黄五,黄五你在哪?黄五在大坑边就答:大头,大头我在这。大头就骂骂咧咧地朝过走,大头说:你黑天跑河道里去弄啥,你不怕遇见一个淹死鬼。黄五声音颤颤地说:出事了,出事了,大头,大头你赶快过来。大头这才感觉不对劲,加快了脚步往跟前跑。到跟前一看黄五精身子,又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大头的声调就变了。大头说:地上躺的那是谁?黄五说:杨花,杨花掉进坑里了。
大头嘴里发出了一声啊。大头就弯下腰脑袋凑近了看。杨花这时候已醒来,看见面前有一张男人的脸,惊叫了一声手捂着胸部就往起坐。大头被杨花的尖叫吓了一大跳,猛然朝后退了一大步,说:甭害怕,甭害怕;你刚才掉坑里了,是黄五把你救上来的。杨花就转着脑袋朝四下看。她看见黄五光身子在一旁蹲着朝这边看,杨花咳嗽了一声,杨花低着头没说话。
大头看了看杨花,又扭头看了看黄五,大头说:杨花你自己能回不;不能回了让黄五去叫赵六来接你。杨花说: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就背过了身子去穿衣服。
第二天杨花掉进水坑的事情在柳树村就传遍了。有人说:杨花闲得没事了,为啥到河里去洗澡。有人说:杨花被捞上来的时候是光身子,身上一条线都没有。还有人说:救她上来的黄五也是光身子;黄五整天爱围着杨花转-----
这些话在村里飞快的传,一句句就传到了赵六那儿。赵六那几天老是铁青着脸,不是恨恨地踹一脚狗,就是莫名的踢一只鸡。赵六说狗日的黄五,看我咋样收拾你!
赵六恶狠狠地骂黄五,黄五听不到。黄五还是老样子,一整天几乎都在鱼塘边。
这一天大头来换黄五的时候忍不住笑。大头说:黄五,村里现在到处都在说你哩。黄五嘿嘿笑着,黄五说:说我咋?大头挤着眼睛哈哈地笑,说:说你和杨花光身子在水里;说你把杨花------哈哈哈。黄五仰着脑袋瞅着大头的脸,黄五的眼睛扑里扑腾地眨。黄五说:说我把杨花咋?
哈哈哈。大头笑得更响了,大头说:你说能说你把杨花咋?
嘿嘿。黄五说:我不知道我能把杨花咋。
黄五转身就朝村子走。路过赵六家门口的时候,黄五听见赵六和杨花在吵架,赵六一岁多的儿子在炕上狠命地哭。黄五的脚步就停住了,在门口探了头朝里面看。他看见赵六的拳头高举着,好像正在犹豫着该朝哪落。她看见杨花披散着头发两只胳膊挥舞着,一下一下地要往赵六脸上挠。
呀。黄五说:呀,有啥话好好说,甭动手。
黄五说着就进了门,从背后一把抱住了赵六的腰。
赵六一转脸看见是黄五,赵六好像瞬间就知道了拳头该朝哪儿落。赵六说:我叫你狗逮耗子管闲事;我叫你一天光嘿嘿。赵六的拳头就雨点般往黄五身上砸。黄五鼻子嘴角都是血,不一会儿就被打倒在地上。赵六还是不解恨,他甩脱了杨花拉他的手,两只脚轮流着在黄五的屁股上踢。黄五在地上翻滚着,嘴里不时地发出哼哼声。
这时候隔壁几个人赶了来。一个人朝地上看了看,说:我的爷!甭打了,甭打了;再打小心就出人命了。赵六这才住了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话的人朝地上瞅了瞅,又用两根指头在黄五的鼻子前试了试,说:不得了,不得了,得赶快往医院送。
赵六脸上的肌肉跳了跳,赵六说:欠打的货。
黄五在县医院住了十几天。黄五在一个下午回到了柳树村。黄五笑模笑样地在街道上走,他对碰见的每一个人嘿嘿地笑,却发现没有几个人肯搭理他。黄五一个人在街上摇头晃脑地走。走到赵六家门口的时候黄五放慢了脚。他看见赵六家的大门紧闭着,门框上上多了一副白对联。黄五脸上的笑就散了,木着一张脸往河湾走。
还没等走到鱼塘边,大头远远地就朝他打招呼。大头说:黄五啊,你可算是回来了。黄五说:回来了。大头说:你刚在村里没听见啥?黄五说:没听见啥。大头又问:没看见啥?黄五说:没看见啥。说完了眼睛使劲儿的翻了翻,说:我看见赵六家门上贴着一副白对联。大头摇了摇头,大头说:杨花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黄五说:没了,咋没了?大头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出一根指头朝河道里指了指。大头说:赵六和杨花老干仗,那一天杨花趁赵六不注意,自己跳到坑里了。
黄五白眼仁翻了翻。黄五白眼仁翻了一翻却笑了。
嘿嘿,黄五说:我不信。
你不信?大头盯着黄五。大头说: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你不信?
我不信。黄五说:嘿嘿,我不信杨花会跳进大坑里。
黄五说这话的时候就折转了身子,嘟嘟囔囔地往河道里走。大头使劲地睁着他的一双小眼睛在后面紧跟着,大头说:黄五你疯了,我说的是真话你不信,你干啥呀?黄五没有回答大头的话。大头看见黄五走到了大坑边。大头看见黄五丢剥了衣服,黑黝黝的身子在黄亮亮的夕阳中闪了一下,扑通一声就跃入了水中。
后来,黄五几乎每天傍晚都会嘟嘟囔囔地跃进大坑中。他一头扎进去,好半天才冒出来,四下里看一看,自言自语地说一句什么话,又嘿嘿嘿地笑一阵,然后又狠狠地扎进去。
起先的时候大头还会在后面跟着劝上一两句,后来,西北风一天比一天紧的时候大头就懒得再跟了。
唉,黄五这个傻蛋;以前只是傻,现在不光傻,还疯了。
大头摇着他的大脑袋,摊着两只手这么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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