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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摄于天水一家民俗园
锻磨锤
王宏哲
(一)我见到那把铁锤的时候我还拿不动它。它被搁置在一个存放杂物的铁盒子里,有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地就跑了出来,隐匿在房间的某个墙角或是院子的哪个地方。这个时候,父亲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它逃离了铁盒,也不管手头正在忙着什么,或是正在和什么人说着什么话,立马就会返身跑到那个铁盒子跟前,嘴里念叨着,锤呢,锤会跑到那里去呢?
我一直以为那把铁锤和父亲是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的,或者就像亲人之间的那种心灵感应。否则,父亲为什么会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突然的想起起那把铁锤,并且准确无误的判断出那它不在了铁盒里呢?就像那一次,父亲在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替人盖房,他蹲在刚刚搭好的屋架上把一片一片的青瓦往抹平的房泥上铺。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头,他的布衫,间或有一两滴落在青瓦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父亲应该是干得很专注的,他连底下人们啧啧的夸赞声都没听到,连一只不长眼的虫子正好落在了他的鼻尖上都没有感觉到——我的把自己的手艺看得重过一切的父亲显然正沉浸在自己劳作的兴趣中。可是,他突然停住了手。就像猛然想起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撂下手头的工具,下了房就像家里疾奔。进门后他先看了看铁盒,接着就火急火燎的询问铁锤的下落。待到知道是隔壁王六借去砸一堆烂铁后,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扭头就跑到了王六家。父亲当然没有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而是装作无事可干的样子,自己操起铁锤帮王六砸完了那堆烂铁,然后才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拎着那把铁锤疲惫不堪的回到了家里。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母亲总是固执地认为父亲前世里肯定就是块铁,或者直接就是和这个铁锤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的一块铁,因为“再也没有见过谁会对一把铁锤这么的在心在意了”。母亲说,有一年村里来了个收破烂的,她顺便把家里的一些废铜烂铁收拢了一堆卖了出去,没想到只隔了半晌工夫父亲就从干活的工地赶了回来。他进门说的第一句话当然是询问铁锤的下落。母亲回答说在铁盒里。父亲掀开铁盒却并没有看到铁锤,就催问到底放到了那里。母亲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坏了,可能是裹夹到那一堆废物中给卖掉了。父亲的愤怒可想而知。他几乎是指着母亲的鼻尖吼问那个收破烂的什么长相,穿什么衣服,朝什么方向去了;并且放下狠话,说是如若铁锤找回还则罢了,如若找不回,那他和我母亲的夫妻肯定是做到头了。母亲那个时候的不解和委屈是不言而喻的,但她还是强忍着不满仔细的回想了一下那个收破烂的长相、衣着,以及有可能的去向。父亲二话不说,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毅然决然的就踏上了他的寻锤之路。父亲这一去就是三天。这三天父亲究竟都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无法知晓。我能知道的是,父亲大约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那个收破烂的人。但令父亲失望的是,那个收破烂的人已经把他的一车东西全都交到了镇上的收购站。绝望的父亲当然又满怀希望的赶到了那家收购站。他原以为到了收购站找到他的铁锤应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可是当他看到那一堆并不比一座小山逊色多少的废铁堆时,他才意识到了事情原来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但仅仅是在片刻的犹疑之后,父亲便丢剥了衣衫,弯下腰在那堆废铁山上认真的翻检起来。那一个夜晚应该是有月亮的,秋夜的风透着一股凉意冷冷清清地吹过小镇,吹过小镇收购站的院子,吹过饥肠辘辘的赤裸着上身的父亲的身体,远远地望去,我躬身于一堆废铁中的父亲像是一只奇怪的虫子,一只在莫名其妙的为一个未知的结果而忙忙碌碌的虫子。
值得庆幸的是,第三天黎明时分父亲终于发现了他的那把铁锤,而那一座铁山也不可避免的让父亲整个给挪了一个地方。尽管如此,我父亲的那种欣喜仍是可以想象的。我想他应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甚至还傻乎乎地发出了一声笑。但紧接着的问题马上又让父亲陷入了困境。当他拎着那把铁锤要离开的时候,收购站的头头出现了。他问父亲为什么要拿走这个铁锤。父亲说这是我的铁锤。头头说你的铁锤怎么会跑到我的收购站里?父亲就没话说了。父亲说那我掏钱买回去行不?头头说你想买那还得我要卖啊,我又没说我要卖给你。父亲似乎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陪着笑脸说了一大堆的好听话。头头后来显然是被父亲的真诚给打动了,他大手一挥,嘿嘿地笑着,说他虽然守着一堆烂铁但却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既然父亲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要是再不为所动的话那就是不近人情了;这样的事他可是做不出来;打死都做不出来。他说那就这样吧,那对废铁不是被你给挪动了地方吗?是这样,你再把这堆烂铁挪回原来的地方,这把铁锤就归你了,我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
父亲听了这话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把刚刚披到身上的衣服重又扔到了地上,埋头又开始搬动起了那一座铁山------
那一次回来后父亲几乎大病一场。母亲眼泪汪汪地,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因为一把铁锤而如此不顾一切,但还是给铁盒加了锁,轻易的再不敢将铁锤乱丢乱放了。
(二)等到我可以勉强拿起那把铁锤的时候,铁盒上的锁子也撤了,而且,令母亲感到不解的是,父亲竟然对我动辄拿出那把铁锤玩耍显得熟视无睹。在我看来,那把铁锤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拃多的木柄,愣头愣脑的一个锤头,虽说不上好看,但握在手里倒是蛮得劲儿的。我拿着它砸直一根铁丝,砸开一个核桃,有时候干脆拿着它往地上砸一个一个的坑,或是百无聊赖地举起它撵得一只狗或是一群鸡四处乱窜。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一边喊叫我放下铁锤,一边偷偷的察看着父亲的眼色,唯恐父亲会因为我动了那把铁锤而而大发其火。事实证明母亲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因为我发现在我拿着那把铁锤疯玩的时候,父亲要么装作看不见,要么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偶尔脸上还会闪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更令母亲和我没有想到的是,个别时候父亲还会停止手中的活计,走过来纠正我拿锤的姿势,并且告诉我这把锤叫锻磨锤,往哪用,何时用,怎么用等等。也正是在父亲这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父亲之于这把铁锤的纠纠葛葛和一些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父亲大概是在爷爷第一次病倒之后辍学的。放下书包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样才能把家庭生活的重担挑起来。他想过去学理发,觉得凭一把推子,一把剃刀养家糊口应该是一门不错的手艺。就把自己多年积攒的旧书废本子卖了一些钱,又找隔壁的王六借了三块,这才买齐了一把推子和一把剃刀。王六当时借我父亲的那三块钱借得好像并不痛快,他先是说他没有,后来又说那是磨破了嘴皮问他在城里上班的父亲要来准备买一只象样的钢笔的;说要是借给了我父亲,那他买钢笔的梦想就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实现了。我父亲当然听出了王六是在说谎,因为他早在先一年就因为“一看见书就头疼”而早早的退学在家了,实在想不出买钢笔有何用处。但我父亲没有揭穿王六的谎言,而是先夸说王六的仗义,再回忆与王六的多年友谊,最后又保证等自己学成了手艺不但一分不少的归还借他的三块钱,还将永远免费为他理发。王六显然是被我父亲的诚意打动了,他一咬牙,一跺脚,说豁出去了,借给你。我父亲当时应该有些喜出望外,激动得差点儿就要抱住王六亲上一口了。但他看见王六捏着钱的手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烫了一下,很快的又缩了回去。我父亲就僵在了那里,问王六是不是又反悔了。王六吸了一下鼻涕,说没有,没有,拉出来的屎怎么能再坐回去;我是说,你能不能给写个借条,倒不是我信不过你,这时间长了也好有个凭据啊,你说是不?我父亲说行,就在身上找笔和纸。王六说别找了,我这有。顺手就从口袋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我父亲认认真真地写好了借条,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了王六。王六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了一遍,这才把三元钱郑重其事的交到了我父亲的手中。
要说,我父亲对于理发似乎是有着一定的天分的,推子和剃刀买回来不久,他竟然无师自通的就能理出一般的“平头”或者“洋楼”,而且主要是不夹头发,只消往小凳上一座,一块布往胸前一围,打个盹儿的功夫就不知不觉的理好了;不像有些人手拙,动不动推子就夹了头发,疼得那些小孩可着劲的哭号,鼻涕酣水一流一堆。剃刀似乎要熟练得稍晚些。我父亲说,在人的头上脸上动刀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一定的功夫不是刮不净,就是会刮破皮,弄得血刺呼啦地,不像是理发倒像是在动刑。为此,我父亲肯定没少动脑筋,他先是找了个葫芦,用剃刀在上面比划,等到感觉差不多了,就在自己的腿上试着刮那些汗毛。日复一日,剃刀竟也能使得得心应手。
若干年后,我听到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个人学剃头,先是在一个葫芦上练,练完了往往顺手就把剃刀往葫芦上一扎,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等到真正给人剃头时竟忘了手下是人的脑袋,剃完后嚓地照例把剃刀往上一扎-----。我把这个笑话讲给父亲听,父亲笑着没有说话。
父亲理发的手艺很快的就在村里风传开来,据说大人小孩每日络绎不绝,仅是开水就得烧上三锅。但蜂拥而至的人流似乎并未给父亲带来多少实际的收益。这主要和我们村大多同族,而我父亲面皮又薄有关。那些来的人不是管我父亲叫大(关中方言,等同于叔父)叫伯,就是我父亲管他们叫大叫伯,发理完了对方不主动东给钱我父亲也不好意思要,这样下来,腰酸腿疼的忙上一天往往只是收获了一大堆看不见的好听话,和一大堆看得见但没用处的碎头发。在某个忙碌了一天的晚上,我父亲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着那盏奄奄一息的油灯,应该还是少年的我父亲第一次把爷爷的那杆烟锅装满烟丝,噙在了自己的口中。
现在想起来,那个夜晚对于父亲而言应该是非同寻常的一晚。那一晚,吸烟成为了父亲从此不曾丢弃的一个习惯,而那把后来让父亲念念不忘的锻磨锤,好像也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等待得颇不耐烦了,开始在那一个晚上变着法地诱惑着父亲,引导着父亲。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时我父亲还没有想起锻磨锤,或者没有想到自己会和锻磨锤发生怎样的关系。他只是想到了要放弃理发的手艺,到南山去背木头换取几个在当时来说并不算少的现钱。这件事情我父亲是在理发时听一个人说的。他肯定对自己偶然听到的这个生财之道感到非常庆幸,因为他激动得一夜未睡,第二日早上起来先是还了王六的三元钱,再就是告诉爷爷奶奶他要出一趟远门,然后就往怀里揣了两个冷漠一路朝南山去了。
说到这里我有必要对我父亲还王六钱时的情景多说两句。王六接了钱眼睛看着我父亲一连眨了几眨。说发理得好好地怎么就不理了?我父亲说自己另有打算,不理了。王六嘴巴里就啧啧地,说你不理发简直就是瞎了你的手艺了,可惜啊!再说我,被你理了这么些次,再找别人肯定已经不习惯了!我父亲当然听出了王六话里的意思,说你放心,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的发我保证还给你理。王六的脸上马上就笑开了一朵花,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父亲当时对王六说的这句话肯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因为此后王六的发一直是父亲在无偿打理,即便是在前年他弥留之际,他的最后一次发也是父亲颤颤巍巍地给理的。
(三)我父亲大约是在当天傍晚的时候赶到南山的。此时已经是饥肠辘辘的父亲仍然是满怀信心,好像到了南山离他实现背木头赚钱的梦想就已经是咫尺之遥了。但我的一心只想着下苦挣钱的父亲显然至少忽视了两个问题。一是背木头的地方到底在哪?起先只听说是在南山,但南山那么大,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却并未打听清楚;二是就算他幸运地找到了地方,人家是不是就会痛痛快快地留下他这也是一个问题?这两个问题似乎并未吓倒我的父亲,在马不停蹄地跑了几个地方后,他总算如愿以偿的的找到了一处背木头的地方。那个头发乱得像是一片茅草,衣服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男人在听了我父亲的请求后,怪模怪样的笑出了声,他说背木头?林业局的人今天一天已经来了不下五次,说是上面要封山护林,已经把所有背木头的人都赶出了山,有几个不听招呼的还被大盖帽的给戴上铐子抓到了县里。这事看来是干不成了呀。那个男人说,他已收拾好了行李,要不是不愿意走夜路,他现在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说完这些,男人又认真地看了看我父亲,说再说了,就你这样的也能背动木头?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15岁啊?我看你也就是十三、四岁一个小孩子么。此时,我父亲对于这个男人话语里的轻蔑已经失去了反驳的兴趣,背转身摇摇晃晃地就朝山外走。
其实,我父亲那年已经整整16岁,但个子矮,人又瘦,被那个男人看成十三、四岁也就在不算奇怪了。只是此后的多年里,父亲的身高似乎并没有增加多少,直到现在除了显得肥胖些外,应该还是属于偏矮的那一类。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这与其说是基因的原因,倒不如说是生活压迫的结果。
父亲朝着出山的路走啊走啊,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走到了一个村子边。那时候天已经黑严实了,除了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和小孩的哭声外,整个村庄似乎都已经睡实了。我的又饥又渴的父亲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能往哪里走。这个时候,他看到一缕弱弱的灯光从一扇敞开的窗子里照了出来,和这灯光一起传出来的似乎还有一阵清脆的敲击的声音。这灯光和敲击声无疑使我父亲迷茫的脚步有了移动的方向,我的走投无路的父亲在那一刻作出的决定是就朝透出那一缕灯光,传来那一阵敲击声的地方走,走到了再说。
当我父亲踉跄着走进那间虚掩着木门的房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里原是一间磨房。借着不算太亮的油灯,他看见除了房子中间的那一盘石磨之外,里面似乎还堆放着一些木锨啊铁叉啊的农具。而蹲在石磨上的那个拿着铁锤埋头敲击的老人似乎对我父亲的闯入并无察觉,他一手扶着铁斩,一手挥着铁锤,一下一下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给人的感觉是,他似乎一直就会这样敲下去,敲下去,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我父亲小声的叫了一声叔。我父亲后来又放大声叫了一声叔。直到他以自己所能喊出的最大声音喊了一声叔后,那位老人才放下了铁锤,转身看着我的父亲,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句,说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是聋子。我父亲一时无话可说,就挤了谄谄一个笑。老人拍了拍手,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父亲一眼,用手朝地上放着的一个竹笼指了指。其实我父亲当时早都看见那个竹笼了。他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盛着稀饭的瓦罐,一个粗瓷大碗里还放着几个馒头和一些切成细丝的萝卜。我父亲没有客气,走到竹笼前抓起馒头就吃,端起瓦罐就喝,等到吃得感觉稍微有点撑的时候,他这才不好意思的发现,碗里的馒头居然只剩下一个了。
老人就笑了。说小伙子真能咥。
那个夜晚我父亲在吃饱喝足之后应当和那位老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正是在这一夜的谈话中,我父亲和那位老者建立起了初步的了解和基本的信任。老者告诉我父亲他是一位石匠,确切地说,是位一辈子只会锻磨子的笨石匠。老者说,说好听点儿叫石匠,实际上就是在石磨上刻渠渠呢;人的上下牙磨久了会被磨光,石磨用久了那些咬合的石齿也会被磨光,他给石磨刻渠渠就等于是让石磨永远有一个好牙口,能咬碎那些晒干的麦子和玉米,能把它们磨成面,磨成粉。只是,他一年一年的不知道让多少石磨重新拥有了一副灿火的好牙口,但他满嘴的牙齿却不知不觉地被那些看不见的时间给磨得光秃秃地,磨得所剩无几了。
我是老了啊。老人叹息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咳嗽。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后,老人自嘲地笑了一声,说说这些干什么呢?人到这世上来一遭总得找一件事情把这一辈子打法完,就像那些当官的,种地的,杀猪的或者放牛的,看起来都是在做事呢,其实还不是在让这些事情帮着自己把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时间给打发完。就像他,抡了一辈子的锤,锻了一辈子的磨,明正言顺的也就把自己给锻老了。
我父亲对于老人当时说的这些话似懂非懂,或者干脆就漠不关心。因为在和老人长达半宿的谈话中,我父亲印象至深的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锻磨的手艺并不难学,可以说只要能拿起锤的就能学得会。二是锻一个磨子不但主家管吃住,而且还能挣几个现钱。我父亲显然是被这两句话打动的,憋了好久,他终于在老人打着呵欠准备睡觉的时候鼓起勇气,激情满怀的说出了自己要拜师学艺的想法。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拜师学艺的想法很有可能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式的一厢情愿。因为他发现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刚一打住,躺在地铺那一头的老人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我父亲躺在地铺的这一头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彻夜思考或者说精心谋划的是第二日以怎么样的方式说服老人,最终达到自己拜师学艺的目的。就这样想着想着,天将大亮的时候,我的精疲力尽的父亲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等到他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挤满了磨房,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一边吵闹着,一边啄食着地上零星的粮食。我父亲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寻找那位老人的下落,可是他把磨房看了个遍却并没有发现那位老人的踪影。我父亲对自己的贪睡懊悔不已,心想自己拜师学艺的想法看来注定是一场空了。就在我的父亲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他惊喜的发现那位老人居然从门口走了进来。我父亲又惊又喜的的心情可想知,他刚要张嘴说话,却看见老人笑了。老人说,看见你睡得那么香,我就在外边蹲了一会儿,反正这活也快完了。话一说完,老人就从盖着的竹笼里拿出了四个馍,说刚送来的,还热乎着,吃吧,吃完了上路回家。
我父亲没有接馍,说我不回了,我要跟您学手艺呀。老人好像没有听见,就把馍原又放回了竹笼,说想吃了自己拿吧。我要干活了。我父亲站在那里还想再说什么,老人却已经蹲在了磨盘上挥起了铁锤。我父亲就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站在原地静静地看。整整一个上午,老人在那里挥锤锻磨,我父亲就站在老人的身后不错眼的看。
这样的场景大约持续到了中午时分。这时有一个人急匆匆的跑进来,说是要老人去帮他一个忙,老人放下铁锤就和这个人一同出去了。我的看了半天的父亲这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竟然拿起那把铁锤学着老人的样子锻打起来。现在想起来,我父亲的这一超常举动大约是基于说服老人收下自己的目的吧。他单纯的想法是,老人不答应自己应该是担心自己学不会,那他就趁着这个机会露一手,说不定就能打动老人呢。说来也怪,我的从未摸过铁锤的父亲竟然没费多少力气就锻出了和老人几乎不差上下的效果。在他不无得意的看着自己的活计歇气的时候,那位老人突然的就出现在了父亲的身后。他原想着着老人可能会大吃一惊,甚至大大方方地夸奖自己几句。但他却看见老人摇了摇头,听见老人叹了口气。老人说,活干得是不错,只是你把不该锻的地方也给锻了。
我父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他自己的擅做主张,后来让老人整整返工了一个下午。但令我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老人非但没有因此责怪他,而且还答应收他为徒了。老人说,要学就学吧,这把锤就给你了;你别后悔就行。
(四)若干年后,我父亲再向我说起自己与这把锻磨锤的传奇缘分时,脸上竟是一幅异常平静的神态。他说现在想起来,有好多事情好像是谁早就安排好了似的,避也避不及,躲也多不过。就像他辍了学之后学理发,理发时又听人说到了背木头,这些事看起来互不沾边,其实都是一环套着一环,早就准备好了的啊。
我父亲发的这个感慨当然包括老人说的“你别后悔”这句话。当时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后悔,后悔的又会是什么。因为他在拜了那位老石匠为师之后,很快的就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手艺人,除了自己能吃饱喝好之外,时不时的还能给家里寄上一笔零用钱;更让我父亲喜出望外的是,半年之后正是用他锻磨挣来的积蓄,使我的卧床不起的爷爷居然能下地干活了。说起这件事,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一把锤救了我们一个家啊。
但是很快的,父亲发现这把铁锤带给他的好运似乎就要走到头了。那时候,他已跟着老人走乡串村地奔波了两年,那时候,和那些毛绒绒的胡子一起长出来的是他对于未来来生活的一派美好憧憬。关于这些,尽管父亲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一个手艺日益精进的少年在那个时候会是怎样的踌躇满志,怎样的壮怀激烈?他或许想着靠着这门手艺定能改变家庭的贫困,想着靠着这门手艺可以可以给他赚来一个好的名声,而凭着这个好的名声,也许会为他赢得一个不错的女人,成立一个不错的家庭。然后,还是靠着这门手艺,他可以让这个女人和他未来的孩子们过上有吃有穿的温饱生活。应该说,我父亲的这些想法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慢慢地,我父亲发现事情的发展好像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确切地说,他感到那把锻磨锤带给他的好运似乎正在悄悄地成为过去。
事情的转折似乎是从老人的病情开始的。起先的时候,老人只是咳嗽,一声连一声的咳嗽。父亲就跑到卫生所里买一些药,中药西药,凡是治咳嗽的都买回来。奇怪的是,这些治咳嗽的药好像是专门鼓励咳嗽的,老人服了之后不但咳嗽得更加厉害,而且有时候还会咳出一些血。我父亲害怕了,坚持要带老人去医院,已经咳嗽得顾不上说话的老人摇着手,死活也不愿去。我父亲万般无奈,在一个傍晚独自跑到镇上的卫生所,死乞白赖的恳求大夫跟他去看一看老人。那个大夫被我父亲的眼泪打动了,背着药箱就跟着我父亲来到了磨房。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漆黑的房子里静悄悄地,以至于我父亲误以为老人睡着了,或者是出去了。等到他擦着火柴点亮灯的时候,才看见老人就在铺上坐着,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和大夫,脸上是一幅莫名其妙的样子。大夫蹲下来量他的气温,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取下了腋下的温度计,说我好着呢,没哪里不舒服。大夫又叫他张开嘴,他说他的嘴又不是女人的X,不好看,没啥好张的。大夫显然对于老人的无理取闹失去了信心,就草草的开了个房子,转身走出了磨房。
我父亲至今清晰记得的是,老人那天晚上居然再没咳嗽,而且话似乎也比往常多了不少。他告诉我父亲他是某个县某个公社某个村人,谁谁谁是他的哥哥,谁谁谁是他的弟弟;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我父亲,他虽然终生未娶,但和某个村某个姓魏的寡妇有过一腿。他说他得意的是自己一生未娶,但现在遗憾的也是自己一生未娶,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有一天会活到尽头,但到了那一天却不会有个儿子替自己哭上几声,送上一程。老人说这话的时候我父亲已是泪流满面了,他说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有我呢,你就把我当你的儿子吧。老人笑了笑,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娃,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你别后悔的话吗?我把锤传给了你,说不定这锤就会砸在你手里呢。
我父亲对老人的这句话显然似懂非懂。两个人说着说着,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父亲照例去倒老人的夜壶,却发现里面竟是空的。也没太在意,独自干了一阵活,就去叫老人起来准备吃饭。一叫不应,再叫不应,搬着肩膀一摇,才发现身子已是硬梆梆地了。
我父亲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没能坚持带老人去看大夫,以至于始终不知道老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拉着架子车送老人回乡的路上我父亲就在想着这个问题,一直想了这么些年也没想明白。但他清楚他对老人的承诺,清楚自己一定要把老人送回家,安葬好。父亲拉着架子车走了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那个黎明找到了老人的村庄。老人的哥哥已老得下不了床,弟弟也只是远远的看了几眼。我父亲一声不吭的买来了棺材,又招呼几个人挖好了坟墓。下葬完毕,他特意选了一块好青石,花了半宿时间刻成了一块墓碑竖在了坟前。
做完这些。等到我父亲再游村转乡的寻找活路的时候,他却惊讶的发现他劳动的对象石磨好像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了。他一个村接一个村的走,甚至一家挨着一家的问,但曾经炙手可热的石磨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字眼,即便是像他这样耐心的寻寻觅觅,几天里也难得遇上一个。我父亲当时的惊慌可想而知,他拿着锻磨锤就像一个猎人端着猎枪,农夫手握着镰刀,可是猎物消失了,麦田没有了-----
我父亲后来说,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人传给自己的锻磨锤最后的用处竟是给老人凿了一块墓碑,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意中闯进了这个行当,却不可选择的成了这个行当最后的终结者。这个时候,我的父亲肯定想起了那位老人说过的你别后悔的话,只是当他真正的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着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我就无从知道了。
这些也许只有我的父亲知道,只有我的父亲曾经朝夕相处的那把锻磨锤知道。
(五)若干年后,尽管有父亲不厌其烦的耐心描述,尽管我充分的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但我依然无法清晰的想象石磨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的父亲手握着铁锤又是在以怎样的姿势伺候一盘盘石磨;我甚至还怀疑过那把铁锤和父亲的故事是不是真实的存在过,会不会是一个幻觉,或者是一个走了样的传说。
后来,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在一个被改建成博物馆的民居里我亲眼目睹了一盘石磨。我兴致勃勃的把它拍下来拿给父亲看,我的苍老的父亲揉了揉眼睛,眸子里立马放出了亮光,说,磨子是好磨子,只是齿光了,这要是在当年,我肯定会把它锻得好好地。说着,父亲就开始左顾右盼,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墙角躺着的锻磨锤。它肯定也听见父亲的话了,因为我看见它好像也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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