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让眼睛说服盲目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跟着鸭鸭，准备去参加一个葬礼。我不知是谁的葬礼，但鸭鸭知道，我没有多问，只是跟着。我们在时间上行走，至少这个葬礼将这条时间之路装扮得看起来挺有意义。我们上了一辆巴士，后来下车，又上了另一辆，不知何时我们竟走散了。我掏出手机给她电话，她的手机铃声却在我的包中响起。我把自己的手机摁掉，从包里找到她的手机。她会知道哪里是自己所奔赴的葬礼的终点吗？失去手机的她如何与他人联系呢？她会不会变得和我一样焦虑，一样漫无目的？失去了与鸭鸭之间的联系，这个葬礼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我，这个失落者，一个丢失的人，如何打发这毫无意义的时间？我下车。哪儿都一样，我失去了择路的烦恼，眼睛已经不重要了，我把自己弄得像个盲人，靠直觉行走，从不与人相撞。不知不觉我竟走到我的公司里去了。这是我刚刚辞去工作的公司，辞职后，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这里。当我看到熟悉的一切，我终于明白，无论我走上什么样的路，我都会回到这里，再看一眼，就算只是最后一眼。这里，就是这里，我曾紧紧抓住梦想最后的一点点小尾巴——虽然我从来不以为这就是我真正的梦想，但这个小尾巴是我可以抓住的，是一个被现实欺诈的好妈妈所不允许的小自我，为此，我受过鸭鸭她们善意的责备，因为站在妈妈们的角度上，自我就是“自私”。

    我站在曾经的同事背后，感到踏实了，曾经我在他们之中。快要下班了吧，黄昏很暗。可他们在笑，有一些是一日忙碌后的疲惫，有一些是重复工作的麻木，但那都是梦想前进过程中尚未调整好的小情绪，总体，我读出了他们的眼睛里渗出的笑意。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清楚地看到脸的存在，我看清了人类的脸。“眼睛说服了盲目。/……醉溺的木匠访问/这些/淹没的词：/会来，/会来一个人，/会有一个人步入世界，今天，带着/族长的那种/稀疏胡须，他可以/如果他谈论这个/时代，他/可以/只是咿咿呀呀地/总是，总是，/加点什么。”（策兰《图宾根，一月》）当人类的眼睛终于能够朝向内体睁开，这首诗，一个弦外之音的共鸣，在此时就成为一个特别的印证，完成了它对我的意义，虽然意义从来都在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睡觉。

    没有人阻止我进来。他们背对着我忙碌，他们不知道有人来访。我一个个路过，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肩膀，一个个，他们转过头来看我，有惊叫，有莞尔，有淡然，我的到来，是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我看到他们的脸，他们每个人，都不再是我曾经见过的脸，可我却能认出他们——至少是我最熟悉的那几个。美术部有几个我已经叫不出名字，友好地笑了一下我就走过去了。我曾经所在的产品部——我把他们的名字放在心底。我关心一个叫楚楚的姑娘，产品故事的编撰者，文字的盯梢者，这个中大的高材生，她与我的工作完全一样，当初我带过她，她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她是那么优秀，除了拖拉的速度，那一直是我所担心的，而我现在还在担心，还保持着想要催她交新闻稿交需求的心情——我是多么担心啊！我除了速度，没有什么是更好的，但这始终是不必要的。她在强压下成长了，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她还是脸色红润，嗲声嗲气，笑语呢喃，温柔可人。她看见我，甜甜地叫我婧姐姐，然后告诉我他们去了某个学校宣讲什么。我淡淡地笑了，没说什么，就把所有的担心都卸下了，交不交稿对我来说有什么重要呢，命运对我来说有什么意思呢。我还路过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人，她兴奋地拿出几张表格给我看，对我说这这这、什么什么什么。我不想看，这不合适！她也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我拿出来的是可以给你看的，不是机密。我还是走了。我最后才路过主策小荷，就像我最后一天离开，最后才对她告别。我看着她的背，我看见她把一个东西埋在了她的工作中，是梦想，她对我们说过这个词。然后，她很快就要和我一样为现实背离梦想。只是暂时的背离，也许，会有更大的梦想包裹着她，这无关紧要。她只剩下十几天了，在这里。她的情况会比我好，她还有对爱和婚姻最纯粹的信念。她也想做个未来的好妈妈。我叫了她一声，她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很快就转身离开公司了，因为下班了，看来今天她不加班。

    其他人都还没走。我离开公司，站在路上，每一条路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鸭鸭是否早已顺利到达葬礼的现场？这时已经快七点了，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问我在哪。我说我去参加葬礼却迷路了。他责备我就算赶回来，也会错过某个亲戚的婚礼。我一点也不记得有婚礼这件事，我还在想着鸭鸭去参加的那个无端的葬礼。一切都过去了，时间在流逝，它睁着眼，就像没看见一样，用眼神无情地忽略了我们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忽略了我们的焦虑，我们的梦想，它无情地存在着，用存在碾过出生、婚礼与葬礼所连接成的每一条路，而我们总是在路上咿咿呀呀——每一条路都是一样的，我们总是，总是，那么多情，偏执地想要在这条路上，加点什么，再加点什么吧。

2011.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