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上的莫狸精》/巫小茶 2009.6.18

自行车上的莫狸精

巫小茶

　　咿咿呀呀，哐当哐当。自行车要老了，旧了，唱的歌就好听了。日子要老了，旧了，闻起来就香了。回忆总会响起这些亲切的声音，飘散出老照片上时光的味道。

　　车轮转呀，飞快地转，扯出我的絮絮叨叨。我很想说出自行车的年少时光，一段段与男孩有关的眷恋，与青春有关的惆怅。可另有一些非比寻常的东西，在常识之外，神秘之中，冷不丁忽地跳到我面前，又簌地消失。它们藏在我的缄默之中，常把事实涂地面目全非。

　　老妈的凤凰牌自行车，不会因我长大而变小，它始终是多年前的模样。我只好钻半个小身体到三角杆中骑它，男生都这么做。

　　家门口的石板路凸凸凹凹，拐个弯，还是一样，却有了坡度。像吸铁石对铁的吸引，我还没学稳，就溜开母亲的视线，拐弯品尝飞翔的“禁果”。

　　云上，晕眩，忘乎所以。

　　当我结结实实撞在一辆刚要起步的摩托车头上时，前后轮杀手锏吱吱吱吱尖啸了起来。

　　从云端坠落。

　　我一脚内一脚外踩在地上，没有飞出去。摩托车劈头盖脸地用方言淹没我：“卜歌伊呀系（不怕死）? 趁歌于系（冲去死）？！亚莫（野猫）！!”这是第一次有人称我猫，一个亚的修辞把我袖珍的心都烧沸了！

　　回家后，老妈说：“莫狸婧——啧亚了嘞！”其他人就看着我笑：“莫狸婧？莫狸精，哈哈……”这以后，大人都这样叫我了。

　　我换上蓝色自行车，前面没有杆杆，屁股可以坐上坐垫，棒极了！

　　女孩来到我的身边。她不会骑车。她始终追随我的歇斯底里，在疯狂的篮球场，在穿梭的车流中，在陡峭的斜坡。

　　单手，放手，坐在后座上骑，绕圈圈，背着她在车上接篮球……她什么都会了，在每一个放了学却没有雨的午后。

　　我看她时，像在看我自己。

　　一个篮球从大老远，以超慢却又毫不迟疑的速度滚来。我心血上涌，喊道：“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这是当时流行的口号。女孩也跟着喊。我开始加速，一头撞向篮球。结果我被她送到她的外科医生叔叔那里去了。

　　女孩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她去少体校，是一夜间的事。

　　她不需要我的想象力了，我想。她走过我时，点了点头，仅此而已。我所有的语言和想要伸出的手，都来不及反应，她就走过，来到我的背面，拉开长长的黑白的距离。其实，我只是想对她说，我再也不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了。除了膝盖上的伤疤，没有什么能证明我们有过与自行车有关的往事。

　　我开始骑四平八稳的车，不快不慢，老老实实，一副极其乖巧的模样。别人都有伴儿，我不需要。

　　那段时间，想想，是很长的一段。

　　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小女孩，总是站在那里。我没法不看到她，在那条回家必经的路上，在一根电线杆边。还有一辆斜靠在电线杆上的破烂自行车。

　　我终于停下车，拉起小小女孩的手，对她唱：“我独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她含泪看我。

　　我已经不当老大很久了。

　　我笑问，姐姐教你骑车好不好？她点点头。

　　我把破自行车搬到她身边，让她扶着，好吃力，好吃力，她还没有车高。我说，你要一直扶着，等不吃力了，你就会骑了。她不解地看我。她用即将来临的夜看进我的心里。

　　我大笑着骑上车飚走了。天黑前我得回家。可我又飞起来了。

　　有天我心血来潮对同学说起电线杠边的小小女孩。他们嘘了起来，说小女孩没看到，野猫倒是有，坐在一辆破自行车上。他们还笑我神经病，天天没事跑去摆弄破车。

　　我又不和他们说话了。小女孩在等我，等我有一天教她骑车。我能看见她每次含泪看我离去的背影：一只野猫骑在车上。

　　就在我说起小小女孩的那天，电线杆边再也没有她的踪迹了。

　　破烂车上的莫狸精看见我。它抖了抖身上的夜。

2009.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