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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交谈·诗评 |
木棉花开,和她午后的孤独细节
——解读巫小茶
文/高春林
在21世纪的中国诗坛,诗歌随着网络的风起云涌显示出更大的不确定性,也正缘于此才使新诗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间。巫小茶,一个80后的写作者,一个有着自我精神气质的诗人所呈示的孤傲、坚韧和逼视内心的诚挚,体现了在当下,即浮泛、轻佻、猥琐和价值标准失衡年代的文化背景下,作为一个诗人难得的诗歌品质。她恣意地说:“生命……是无数巧合的终点,也是起点。面对巧合,我们要轻言细语,但不要质疑。所有的巧合最终都指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就像我永远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一定知道,我是一副扑克牌里丑角,也愿做一个丑角。可我并不常是丑角,有时我是红心幺,有时我是梅花五。不断扮演不同的角色,甚至作为K。或Q。那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把这个恣意带进她的诗,在一种自语般的语言里构建语言的梦想、时间和乌托邦。在纷攘的诗坛,她是独立的,她深知“作为一个诗人……保持孤立和自我空间的绝对必要性。但你能看到的还不止是这些,那吞吐的气流和环绕,诗意中最孤独的那份享受,还包裹着一层难以察觉的温柔的流水。从那自然万物中所体悟的历史变迁、时光流逝,爱的追忆,接近事物最真实的核心。”这几乎成为她的诗观在她的诗中一再神秘、跌宕、激起浪花。
巫小茶常常在诗中用到“破碎”这个词,似乎在提醒着一个人与世界之间的某种脆弱与危险。当我进入巫小茶的诗,我清楚地发现,其实诗人是在她的语言中为所有的事物,包括生命、爱恨、幸福、悲伤、超然、孤独……所有所有的破碎,找到安居的方式。海德格尔曾说:“诗是安居的源始形式。只有当诗发生和到场,安居才发生。”巫小茶以一个80后诗人的眼光,任性地、天然地说出世界以及她的内心和本身,让事物以其本质的存在隐约而灵光闪现地触动我们。
在南方,几乎是中国的最南方,福州或厦门以及那些高高低低的山上,偶尔可见散布其上的稀有的木棉树:火红、孤单,独立地在天地间秀逸、生长。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里,看到巫小茶站在大海边伸展双臂,仰面,飘动而自在,突然就想起了她的那首《木棉》,“那的确是/一株木棉……/雨下了/昨天很瘦,今天没有起色/各种颜色/拼起来比彩虹还美丽。”这或许就是巫小茶诗歌的开始,从一株木棉,瘦弱甚至“生病的木棉”,“作为一种回忆的植物”进入她的记忆、语言,构成一种孤绝的天然姿态。这一幕,从木棉到诗人的想象也许是一种契合。2005年的春天,在河南新郑的一个诗会上,一大帮诗人聚在一起,巫小茶以其“瘦”“小”而水灵的庐山真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诗人陈鱼说她,“诗坛小美女”“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她安静地坐在一边,仿佛一缕细弱的光线,低调、朴素、而且有几分来自嘴角微微上翘的矜持。那是一次纯粹的、散漫的诗人聚会,不需要章法,大家和谐而快意地交流,出人意料的是,在酒局上,巫小茶却第一个醉倒,而且激动得泪流满面,一下子呈现出她的少年率性来。
是的,率性,是诗人的天性,对于巫小茶来说,这一点更为明显地构成了她诗歌的孤傲品质,她也为此而付出——
水已湿了脚底
你为过去
交出类似灵魂的东西
——《故事,早已不知去向》
巫小茶的诗一开始就浸润在一种来自内心明澈的光辉之中。从一个女人的体验进入某种带有现代气息的慢慢回忆。比如《狗尾巴草》中所描述的女子,以一种天性的、自然的状态开着回忆的火车,自在地出现了:“想念他时会打喷嚏的/女子……令他饱受那狗尾巴草折磨的/女子。”这种饱含天然成分的诗在很多人看来,或许只是稚嫩的苗圃,但我们不能不惊讶于来自诗歌本源的精神气质。在诗歌正在发生悄然变化的今天,这种带有个人经验、身体细节的语言,正在以一种隐秘的力量抵近内心,或者如巫小茶所说,“交出类似灵魂的东西”。
诗,本身就是一种内心生活。艾利斯说的“内心谈话”,萨特说的“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都在强调作为作家或诗人的内心,以及精神气流所体现的语言本质。率性,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他的气质在语言上呈现出的自然状态,也只有始于此,语言的密码才能解构内心,才能构成灵魂的声音。从少年兰波的恣意,到阿赫玛托娃的自由向往……诗人,习惯于并一直保持着自足的内心生活。巫小茶的诗正是基于内心和天性,才有她率性的述说。她为这样的状态而时常兴奋,甚至不无调皮地写道:“我,在不断制造假象,包括你们看到的一切/读到的。诗。有人叫我姑娘/我的青春在暗夜突然复活”。诗人在述说着一个属于她的内心世界,给我们的阅读带来纷呈的色彩和幻觉。法国吉尔·德乐兹说:“在一种色彩、一种味道、一种触觉、一种气味、一种声音、一种重量之间,应该有一种存在意义上的交流,从而构成感觉上的‘情感’时刻。”巫小茶的诗,其实就是内心的体验和存在的感觉在情感上的游走、激荡,从而带来一个特殊的交流空间。
率性,是一种真性情。但要保持一种真性情,这在很多诗人那里似乎成了一个难题,尤其是在诗坛被过分的喧嚣渲染得像赶庙会的今天,女诗人更是像稀有珍宝那样被那些看客、编辑、异性所宠,从而给她们以膨胀和盲目,这是一种伤害,至少破坏了她们原本很好的写作轨迹和心境。巫小茶自视而清醒地意识到:“弄儿,雪睡着后/太阳就是唯一的谋杀者”。她的自我凝视、低语和本真的自语,像是一泓清水,恣意地流动:
她嘴角叼着一枝美丽的桃花
一部红色跑车惊艳而过,不巧撞死春天
——《桃花》
巫小茶的自视和警觉,其实是对现实的一种逃离,是不被干扰,她从不顾及那些喧闹,桃花一样顾自地开,在80后这批写作者中,自成一株独立于天地的木棉——最初的木棉,火红、醒目。
2、女性笔记和午后孤独的细节:“只要任性”
如若以审视的眼光来谈论女诗人的诗并冠以“女性笔记”的名义,那一定是危险的,因为在一个要求性别平等、精神独立、创造自由的意识下和话语氛围里,这样的命名,在很多人看来多少会带有“男权”的嫌疑。崔卫平曾说:“女性主义诗歌所强调的并不是性别的差异(性别是抽象的,人们从抽象的两性性别中并不能获得更多的确切知识),而是具体的自我的区别,处于一定社会关系、历史语境、个人处境中具体的个人的差异。女性主义诗歌除了是一个对诗歌写作进一步具体化的要求之外,什么也不是。”因此,我在这里说明的是巫小茶的“女性笔记”只是来自她诗歌的一个标题。然而,我又不无好奇地想,这个题目本身的涵义以及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暗示。它是不是就体现了从女性的立场、女性的处境去理解社会、历史、现实和生活。巫小茶在诗中从容地写道:
照顾好自己的脸
不时施粉。委屈时对着山头大叫
体会幸福的来之不易
想要泪,就哭
内在,干净,一种自怜的女性体验直接地述说了出来,没有过多的“施粉”,不时地“大叫”、“哭”,甚至任性地“蹲在云上”。在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诗人的视觉,是一种向内的,或者说是对自身的、女性的一种轻度描述。在巫小茶的《女性笔记》中,这样以呈现内心而展开的诗歌文本,透出了一种背景对峙的紧张,那就是女性被“扭曲的脸”“付出的舌头、容颜”以及在生活中的小——“作为摆设的容器/刚好看见/一小片蓝天”。这种隐隐的焦灼状态,体现了内心的反抗和精神上的更为复杂的层面:带有某种矛盾的、被动的、苦痛的女性处境和向往。这或许可以称作一种视觉效应。这种视觉效应其实就是建立在女性立场之上的对诗歌经验的把握与处理。如果说巫小茶的自我意识是以女性的形象而出现在话语中的话,那么我们清晰地看到来自女心内心的感受是压抑、恐惧和生命深处的反抗。
在《镇魂歌》中,对峙变得鲜明、具体:“男人似乎这样端坐了一个世纪/我怀疑他皮囊底下的身体中/有思想的虫在上下窜动。”一种带有追溯历史的口吻,在描述、在观察、在想、在怀疑,诗人几乎是鄙视地、以不屑的眼光说出恶势力的“皮囊”和“思想的虫”。而相对应的角色是什么?是“屋檐底下已没有可支撑的梁柱/为了生存,她什么都做了。‘那些伤是机器的杰作?’/‘不,是时间。’”女性的生存意识,在诗人的叙述中渐渐苏醒,大声地说“不,”从而获得了一种向上的力量,以及抗拒,来完成一次精神上的自我拯救。
诗歌是什么?敬文东在《在火锅和茶馆的引诱下》一文中说:“所谓诗歌,就是随时准备着向一个恶时辰扑去,捉住它、撕咬它。”巫小茶的一些诗专注于捕捉内心的瞬间感受,凸现了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的女性心灵,她的声音是直接的、明显的、甚至是撕裂的。我有时候想,作为80后的女性,多是前卫、敏感、毫无顾忌,而巫小茶的压抑及反抗的女性意识和年龄有着很大的反差,这种意念来自哪里,使她在一个独特的空间里任性地呼吸、融入经验。我注意到,她在《迷路》、《走丢》、《交谈》等大量的诗中都呈现了女性意识强烈的一面,这一切构成了巫小茶“午后孤独的细节”。当在这个细节中,诗人有时又是羞涩的,她以柔和的口吻写道:“表演某个午后孤独的细节,我琢磨不透/小蚊子的坏脾气,黑匣子的/吸引力。眼中漾起影像和波纹/我用它滋养一株花。摇曳中,看见/少女的羞涩”(《话剧》)。这从另一方面反映了诗人成熟的一面,因为生活的场景在变化中,女性意识和角色必须自觉地回到文本,“你总是温柔/当我从舞台的小角落里不经意探出头/我拉扯阳光,我透明。”心境,随着场景、阳光的到来变得明亮。这里,诗人带给我们的是经验在诗中的渗透,里尔克说:“诗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势。我们必须能够回想……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势,无名地和我们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
其实,我们根本不必要去问诗歌是什么,而要看诗人在写什么和为什么而写,是否透过语言的魔障看到了事物隐秘的部分。巫小茶的诗,在一种强烈的女性意识下,不论是抗拒的还是温柔的,都带有鲜明的色彩。她的女性意识就是以她的视觉对世界的独特的理解,她以这样的经验写出记忆的部分:“屋子柔软得像一件男人的衬衫/蹲在体内的那个/黑色。/只要任性/就会在天晴时/失踪。”不论怎样的现实、场景,都离不开任性。任性是她骨髓里的东西,是女性之美,她固执地想在天晴时失踪,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又时常传来女性声音的妙,一如她的《尖叫》——
不过是些山,没入云海
不过是些瞬间的事
一个人的边城被温柔打发
经过夏,经过一些夜的藤蔓
像你在俯瞰大地
像我的尖叫,我的
席地而坐,在微微湿润的
3、从花街遗书到花街伊书:“旅途才刚开始”
巫小茶开博应该是早几年的事了,当时她的博客名字叫:花街遗书。这给人以薄暮冥冥的苍凉和迷惘,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2007年底,进入她的博客有一种忧伤的旋律总在震荡、缭绕……但在前不久,一个温暖的上午,我再次打开巫小茶的博客,惊奇地发现那名字居然成了“花街伊书”,一字之差就像阳光照耀下的一处洞天豁然明亮。无疑,这是诗人的生命意识在转换、变化。伊,是女性之美,是初始,而且充盈着一种典雅的气息。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一种解释只能是,诗人在逃离的道路上突然回转身来,一缕光线照射而下,对未来不再绝望,不再游离于世界之外。关于世界之外的神往,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曾有过一段叙述,“告诉我,我的灵魂,已经冷了的可怜的灵魂,去里斯本居住怎么样?那儿天气一定很热,你会像蜥蜴一样恢复活力。这座城市在水边;人们说它是用大理石建造的,居民恨植物,拔掉了所有的树。这风景正合你的口味;一处用阳光和矿物造成的风景,而且还有液体来反射!”心灵最后的答案是“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波德莱尔把这个文章叫“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地狱?天堂?抑或是绝望的象征?而巫小茶作为博客名字的“花街遗书”多少还是带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倾向性,仿佛一直在阴影中的逃离以及离开之前的言说,这在她的诗中隐隐地体现了出来,比如,她常常用到的词语:黑暗、惊恐、阴影的奔跑、迷路、失足、隐疾、葬歌、泥浆、沉默、忧伤……等等类似的灰色构成了她早期诗的要素,似乎是将万劫不复,惟有逃离。而且诗人一再写道“给我安慰”、“让我安然”这些灵光闪过之后极具意味的渴望。或许正是基于这个渴望,像冥冥之中的一线光明,引领了她后来的豁然开朗。
然而,心境的变化是缓慢的,也是悄然的,犹如心中有爱,或英雄的到来,点燃她身体里的火焰,新的生命才又一次诞生。
在诗歌中,这种意识决定了诗人的审美趋向。对于巫小茶来说,精神的变化意味着她开始了新的奔跑,2007年诗人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在一条路上不停奔跑/踩着光”(《奔跑》)。“时间不足以畏惧/只要相信/阳光可以穿透我的脸”(《为此》)。“南普陀的枝桠可被烟熏香了/疯子闻香/从容不迫,又向下攀爬/他未必寻死”(《事件》)。“这多好,在阳光中/吃下烂豆芽、面包屑和发黄的雨水/脚板和土地正相互安慰,所以/他笑了”(《伴侣》)。这奔跑的脚步不再是阻碍、蒙昧、暗影、空洞和迷途,而是一段旅程,是阳光普照下的微笑,是语言随着内心的澄澈而明亮。这一年,巫小茶写出了大量优秀的诗,比如《夏天的爱》“面对泥土中呼之欲出的暖流/不知所措”,整个叙述朴实、润展、优雅,幸福的心境在“呼之欲出的暖流”中敞开、流动,构成了无数茫然瞬间里的激动。这一年,对于巫小茶来说,心中有光就有信念、就有奔跑和希望、就有“她姿态幽雅地在衣裙中飘荡。” 她语调沉静地写道:
“陌生人,来看我的双腿”
它正在车头来回踱步,思考回归身体的可能
小丑把面具挂在车厢,旅途才刚开始
接着他的双腿掉下火车。不过
跟着它在钢轨上奔跑,会感到希望。
——《火车小丑》
这首诗从题目到内容都充满了机趣,像是一场戏里的某段表演,生动、别致,“小丑”、“面具”、“双腿”以分离的状态在火车上演绎着生活的种种可能,然而希望也正在于此,因为“跟着它在钢轨上奔跑,会感到希望。”因为“旅途才刚开始”。接下来会体会到旅途的快乐和美妙——这是留给阅读者的想象,是诗歌精神带给人们的指向。
诗歌,也就是一种精神传记。虽然巫小茶在诗中说“我是我的陌生人”,但她的心境、意识和内心在诗中呈现了出来,她的语言是她的气质、她的事件、她的精神的一个侧影。率性也好,女性意识也罢;忧郁的、明澈的,都是一个人的精神所指,由此她的诗带给自己安慰的同时也给予世界以轻声的安慰。作为一个诗人,巫小茶还不小心地《提及》到了某种“野心”:“我在二零零七年的初冬说着一件百年后的旧事/像依旧的山水不动声色。/那时,所有作古的记忆纷纷爬起,闻声赶来/穿越生死的城池,在我仅能感知的缝隙中尖啸。”这是多么宏大!但我相信她诗歌的力量。
4、爱赋予诗歌以卓越:“被时光雕琢”
就让美来践踏一切,亲爱。我就这样躺在你胸口
将它剖开。午夜的人躲在远处独自喝酒
别朝这边看,亲爱。那些毛发失去了行走的借口
谁弄丢了骨头,骨头又弄丢了谁
爱上你是夜的掩护。亲爱。就这样将我守护成茧
我窝在你的臂弯,成为一个婴孩
那就向暗中驶来的火车头撞去吧,一起。我听见
骨头碎裂的声音,正贴着摇篮飘进河中
若花能中伤我,看那满河的飘红都是女人
森林中的精灵骄傲了,于是将你折成绿叶
然后,我们睡成一座盆景
这样的诗,现在似乎很少,人们似乎更注重现实生活带来的内心经验,而悄悄远离了浪漫的表述。大抵如上边这样的形式属于锐气的年轻诗人和爱海中热恋的诗人。巫小茶所做的就是一次浪漫的瞬间呈现,带着迷幻,带着渴望和色彩。我注意到在她的许多诗中都不自觉地呈现出某种迷幻的气息,比如,她写“桃花”,写北京生活,写迷笛等事物,浪漫的情调都扑面而来,这构成了她诗歌的一个要素。她的特质就在于不回避激情,而在激情中自在地游走。尽管她已开始了向现实和经验的慢慢转换。在这里,我并不想强调这个《睡姿》有多完美,但诗的结构和内在的递进关系让我看到了巫小茶语言上的芒刺。巫小茶无所顾忌地述说着她的爱她的一切,这是她的权力。正如朱丽娅·克里斯塔瓦在《爱的童话》中所说:“爱是一种时间和空间。在其中,我赋予自己变得卓越的权力。”
2008年4月2—3日于河南平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