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的死玫瑰

文/巫小茶

1．
    夜幕又悄悄降临。人如潮水从校园里涌上马路，涌上大学边上那条精致而拥挤的小街。
    传说中另类而神秘的卖花女又出现了，谁也不知她的容颜，谁也不知她的名字，谁也不知她为何执着。谁也不知，她就是我。

    夕阳落在我精致的花帽上，是夕阳，在晴朗的傍晚，我常常就这样触摸人群，还让花帽接受金色阳光的抚摩。偶尔，我也会抬起头，以目光迎接它，没有人能看清我的面容。妹妹，我似乎听见阳光的那头传来这样的呼喊。凝神，最后一缕金色光线却被夜的乌云斩断，也斩断了即将涌上的思绪。回过神来，我必须紧拎着手中的小花篮，人潮来了，我得小心别把花儿弄脏弄皱。

    花帽是妹妹的。花帽洁白，圆顶，有绣花丝的边，沿边还蕾着一层白纱，正好遮住我的脸。小花篮也是妹妹的，小巧可爱，曾经是磊哥哥交她亲手用竹编的。椭圆形的篮底，斜向外的篮边，深浅刚好能放得下几十个花枝。小花篮的手提边不是妹妹做的，是磊哥哥帮她完成的，两只竹边交织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拱圆，干净而缠绵，像是相互依靠着的情侣，最终成为了一个人。

    从白纱后面看人群，是另一种风情。我知道，有人喜欢戴墨镜，更看到过有些奇怪的男人甚至晚上都戴着墨镜，似乎墨镜成了一种不可替代的身体的一部分。当然，我除了能稍微理解王家卫的墨镜，其他人我无法理解，就好像别人一定不了解我为什么要故意戴上有白纱的花帽，有点类似电视里的侠女形象，不过这个侠女是卖花女。一般白纱后面隐藏的容颜非绝美即绝丑，很遗憾，我很一般。我侧耳倾听，隐约里总能从人群中捕捉一丝一毫关于卖花女的传言，最多的是“另类”二字。可我失望了。我想捕捉的关键字和关键影子，比如“姐姐”，比如“磊”，就从来都不曾出现。

    我的衣服也是妹妹穿过的，淡绿色的娃娃裙。我把两条麻花辫子落在肩前，像极了妹妹。我常在一个人租来的屋子里这样打扮着，在镜子里欣赏着，想着我的妹妹，有时，我还能从妹妹的眼睛里读出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被神深爱着的人。

    学校里的课一上完，匆匆在食堂吃过饭，我就会赶回家换装了。在没有课，且晴朗的夜晚，我总是不会错过卖花的行动，这个行动坚持了很久，渐渐的从习惯成为嗜好。换装，画装掩饰自己，纵使是自己的同学朋友，都没人会认出我来。

    花是从我的住宿楼下的店铺里拿的，一个晚上能卖掉多少，按抽成。店铺的老板很好，一个年轻的男人，时尚干净的发型，瘦长英俊的脸，看不出风华正茂却会如此“花痴”。他很少对我计较什么，出手大方，人也和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对我的各种疑问，但他却从不开口。我知道他有很多固定的客户，多是女子，清醇或妖艳，他展示的总是一样微笑的唇和微笑的脸。这张笑容我已经很熟悉了。

    从白纱后看他，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恍若隔世。我甚至会忘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会和妹妹在一起，看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一切都被柔化，都被朦胧了。我想，磊哥哥现在也应该有这么高大了吧。

2．
    常会遇到很多卖花女孩，总是一路可怜兮兮问人买花，不肯买花时，她很可能就会疯狂地拽着你的衣服跟着你跑不让你走。我曾问过一个有些黑脏的稚嫩的脸上挂着白色鼻涕的小小卖花女孩，你的妈妈呢？你有姐姐吗？她突然愣住了，一改最初一会哀求一会蛮横的样子，两只眼睛突然空洞，露出一丝惊慌，接着又突然四下张望，慌忙转身离去。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胖女人站着，周遍围着许多捧花的小孩，那小女孩就朝着她跑去，我知道，她不是她的妈妈。我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意识到自己在刺破一颗幼小而受伤的心。可谁知道，我的心也被刺破了呢？

    我是个成年人了。我卖花，沿街走，走在拥挤的人群中，手护着花朵，生怕它们受伤。我不叫卖，不闻也不问。在人群中穿梭，自有人会停下来，喊一声：“喂，姑娘，这花怎么卖？”校园里恋人很多，成双成对的，他们喜欢浪漫，对于追女孩子，少了花也就少了风情。玫瑰是销售最好的品种，百合也颇受女孩子们的喜欢。我总是藏在薄薄的白纱下，看着他们年轻欢乐的心情。买花人一般是微笑的。送花人一般是甜蜜的。

    买花人也有忧愁的。突然有个忧郁而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姑娘，有死玫瑰吗？”
我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随即问道：“死玫瑰？”我看见那人戴着墨镜，墨镜上头川眉紧锁。

“是的，死玫瑰。有么？”他没等我回答就已经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我知道他定然在明知顾问，我不可能卖死玫瑰的。我当然知道死玫瑰，当是一种美，芬芳后的死亡，依然坚持着永恒不朽的芳香。想要买死玫瑰的人呢，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是想埋葬自己坚贞却已然逝去的爱情吗？他是我遇到唯一想买死玫瑰的人。他的声音，他的心情……是我要找的身影吗？不！

3．
我的双胞胎妹妹，晓云，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她那样精灵调皮，又那样懂得体贴我，她扑闪的双眼让我彻底爱上了她。而我叫晓风，虽和云儿是双胞胎，可差别却那样大，我总是有丝忧郁，有点心思，他们说我的笑总是比较温柔，宁静。而长大之后，她显然比我更加年轻漂亮。但我们依然是那样和谐，那样相爱，我永远都不忍心让她有一点点的委屈，受一点点的伤害。

我们一起悄悄地喜欢上了隔壁编织店里的大男孩，我们叫他磊哥哥。磊哥哥有种帅气，说不出小时的那种印象，我的记忆停留在那里，停留在他瘦瘦高高，光着膀子的身影中。
当无话不说的妹妹对我说她喜欢上磊哥哥的时候，我心里掠过一丝忧伤。

我点了点她的鼻子，笑着对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我妹妹嘛，咱们心都连着呢。”
可她没笑，倒是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姐，如果，如果你也喜欢他，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公平竞争哟！我可不想你让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傻孩子，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你太多心了。不过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妹妹，加油吧！”

妹妹信了，她开心得像只飞在花丛中的蝴蝶，又像在天空中漂浮，自由自在的云朵。
妹妹信了姐姐的谎言，姐姐一直都爱着磊哥哥，却更不想失去你，妹妹。你的幸福比姐姐的生命还重要。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那样爱她。我一直渴望听到她叫我“姐姐，姐姐，我的亲亲姐姐。”

那时的妹妹已经17岁，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其实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早已捕获了磊哥哥的心，只是磊哥哥总是羞于表达自己。而当妹妹总在我身边流露出她琢磨不定的心情时，我总是安静的，微笑地看着她，我轻轻地告诉她说：“磊哥哥的眼神已经暴露出了一切，你去找他学编织花篮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山上采野花。”

我总是在窗口安静地看着小路上磊哥哥手把手地教妹妹编织花篮。那是属于我们俩的窗口，从小到大，我们在这里不知看过多少星星和月亮。听到妹妹的笑声，我很嫉妒，却也很快乐。没有人知道窗台上悄悄洒下了我的几滴泪水，风一吹，它就消失，不见了。我猜想，它们应该已经化成天上那数不清的星星了吧。

4．
屋后是山，山旁是水。山也不陡，花开遍野，这是我们儿时的天堂。我和妹妹非常喜欢《卖花姑娘》这个故事，所以，我们经常会一起去山上采野花儿，放在裙兜里，有时候她扮成卖花姑娘，有时候我扮成卖花姑娘。17岁的我们，依然不减游戏的热情，美丽的花吸引着我们，落日十分，妹妹的花篮还差一个手提，可她等不及了，先把花篮丢一边，拉着我一吃过饭就去山上摘野花，要用她们来装点自己的小花篮。

“姐姐姐姐，你看这朵紫色的多漂亮哟！”妹妹又有像只蝴蝶似的扑到了花丛中，小花儿星星点点，其实并不是非常多，我们摘的太多拉，小地方的都快给我们摘光了。

“嗯，好妹妹，这些花都小了点哟，你觉得呢？”我看了看我们手上的花儿有些失望地说。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姐姐，我们去远些的那地方摘吧！”妹妹说着就腾出一只手来拉我的手，我们可舍不得把手中已采的花儿丢了呢。

夜快要下来了，再晚一点我们就看不见路了，后面那条小路并不危险，就是因为前两天下过雨，地上有些滑，不小心还是会摔下去的。

在小路上我们就不能手牵手了，我们各自一手拉着藤条走，另一只手还要握着花朵。我们也并不害怕，这条路我们闭着眼都会走，妹妹在前，我在后。

可妹妹还是飘下去了。妹妹落下去的时候很轻很轻，脚底一滑。我一慌，喊着妹妹，接着我也飘下去了，在飘下去的刹那，我仿佛看见一丛很大很大朵的玫瑰，只有形体，没有颜色。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妹妹已悄悄离去，她的太阳穴正好砸在石头上。没有一声告别，没有一个吻，她走了。她美丽的脸庞已暗淡无光，可她在我醒来之前还在微笑，还在调皮地眨着眼睛。
我受到惊吓，躲在了门的后面。我看见磊哥哥红肿着眼，捧来一束干枯的玫瑰，她们隐然还散发着芳香。她们躺在妹妹的腮边，我看见了妹妹腮边的死玫瑰。

我来不及对妹妹爱得更久些。

磊哥哥来不及对妹妹说爱她。

而我，从没有机会表白自己对他的爱，我一直在为妹妹而活着。而这一刻，我不知又该为什么而活。

我疯狂地从磊哥哥手中抢来妹妹一生中唯一的花篮，妹妹还没见过这花篮，她的哥哥已经把提手编好了，像极了一对恋人。可那是我的妹妹呀，我的纪念，我不能让它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我留下了它，留下了妹妹穿过的娃娃群，留下了她钟爱的一顶花帽。

之后我就上了大学，再也没有磊哥哥的影子。父母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家里了，也去了城市，和我同一座城市。

当我学会了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之后，我成了神秘的卖花女。我想找磊哥哥，可我无从找起。我一直以为她就活在我的身体里，每当夜幕降临，她会重新复活，我会听见她在我的体内唤我：“姐姐，亲亲姐姐。”

妹妹，亲亲妹妹。

这是姐姐的呼应，妹妹你听见了么？

是妹妹在找磊哥哥还是姐姐在找磊哥哥？

5
许久没有听见“死玫瑰”了。陌生人的一句死玫瑰，却将我从深海的记忆中唤醒。原来死玫瑰一直是我内心记忆中刻意忽略的画面！我不相信她已离开我，我以为，以为她不过消失在人群里，让我不断去寻找，我以为，我也要帮她找回她的磊哥哥，大胆地问一声：“你爱我么？”

不，这些都不是我，我究竟活在哪里呢？我的爱呢？我的心呢？

人群依旧在身边穿梭，我似乎听见还有人在喊：“喂，姑娘，你这花怎么卖？”“怎么回事？聋了？火大！”

这些都已与我无关了。妹妹，如果你是玫瑰，我爱的是你。如果你是朵死玫瑰，我恋的依然是你。

一路跌撞，回到了卖花的店铺里。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狼狈地扑倒早花店门口，没有一丝力气，只晓得流泪。

年轻英俊的老板干脆把扶我到他的屋子里，听我哭诉。我终于像一个孩子那样号啕大哭，把一切的一切，倾诉给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听完我的故事，他依然那样平静地笑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两朵枯萎的死玫瑰放在我面前说：“你应该告别自己的过去了。你是你，永远都是你，不是别人，不是你妹妹。你要为自己而活，活得快乐，才能让你身边的人活的更好。这两朵死玫瑰，就当是对你妹妹和你磊哥哥的一个告别吧。”

我的双手颤抖地接过它们，看到他们的脸。我开始安静地像个孩子，这次是我，真正盛开在死玫瑰的中央，新鲜而勇敢地活着，只为绽放自己的芬芳。

200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