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史铁生
(2010-12-31 17: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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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怀念史铁生文化 |
分类: 评论 |
按:这几天因为要给母亲搬家一直在海安老家,与外界几乎断了音讯,今天一早有学生发来短信,说史铁生去世了,竟一时懵懂,反应不过来,下午到网上一看,知道是真的。
再也读不到这个在中国不可重复的作家神谕一样的文字了。
我们与史铁生有过愉快的交流,非常喜欢他的作品,也断断续续写过对他的评论。2002年到北京,与他们夫妇通电话,约好给史铁生写一篇稍长的文学评传,他夫人也发来了资料,但因为其他事情,到现在也没能了这一心愿。
好在史铁生早有言,人生不能没有缺憾。
史铁生情思超迈,对死看得很平常,认为那是迟早要来的事情。
然而对不能免俗的我们来说,仍然有不能言尽的悲痛。
心事纷乱如蓬草。只能以我们十几年前在《读书》的一篇旧文表达我们对他的怀念。
试说史铁生
汪政
就整个中国新时期文学而言,很难找到可以容纳史铁生写作的位置,不少评论家指出,史铁生属于先锋小说家,如果说先锋意味着对通常文学格局的格格不入,这是对的,但同时却又是空洞的;如果先锋即指中国文坛八五年左右或者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所谓后现代主义,那与史铁生实在沾不上边儿,相反,史铁生倒显得相当古典。史铁生的写作是一种复古和还原,返还到写作之初,重新接近人与语言、语言与思想、写作与生存的本原性的关系,与现代主义相比,史铁生显得相当人道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相较,他拒绝商业化,拒绝无意义的写作,与现实主义相比,他是一种内向的趋于自我的写作,拒绝复制形而下的生活图景,他说:“以关心人及人的处境为己任的文学,大约可以把描摹常规生活的精力更多地分一些出来,向着神秘的精神出发……”(《自言自语》)因此,史铁生是不见容于任何通行的“文学”模式的写作者。
当然,这在目前,还是不可证明的人类写作大同。
由于史铁生的这种独特的写作方式,对他作品的意义予以特殊的关心是很自然的,读书界不少人动辄喜欢将其作为精神分析的对象操练一番,其实,对一个并不想躲避藏掖的写作者来说,常规的阅读与对话或许更为真切和融洽。将史铁生的作品一一细读过来,总有那么几个词语特别地引人注目,那也许是史铁生思想反复流连之所在。
生命。自然的生物学角度的生命在史铁生看来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赞成让先天残疾的婴儿自然死亡,认为对植物人的抢救没有价值,他赞同安乐死,哪怕是助杀安乐死。
生日。史铁生对生命的诞生有许多模糊的神学意味的看法,人的出生被史铁生诗意地描绘成从彼岸世界而来的一次出游和嬉戏。又由于对生命的这种理解,所以,人的出生应当推后到他获得意识的那一天,而且,人的真正的生日是他通过某一生活场景看到启谕的那一刻,这个启谕是隐秘的.它可以是幸福的也可能
是痛楚的,不管是什么,它都作为深刻的记忆,伴随人的一生,它是那么重要,因为它赋予一个人独特的生命方式,比如他为什么是一个诗人?而她为什么成为一个画家……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根源都在那一时刻。
世界/历史。既然人的生命开始于他获得意识的那一天,而世界便同时在那一天向人敞开,人与世界不可分离,世界是人的世界,主观与客观须臾不可分离,纯粹的客观被史铁生认为是荒谬的,他非常推崇现代认知学中的“测不准原理”、“并协原理”和“嵌入观点”,因为这些观点都排除了主体缺席的情况下客观存在的可能性。历史于是永远不可能是客观的,超出经验的历史只能作为知识被告知。这种立场对史铁生写作的影响至关重要。
宿命。史铁生对生存又持有一种宿命的观点。一块石头,一朵云,都有超出人想象的来龙去脉。“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一个人因为“晚了一秒钟或没能再晚一秒钟,也可以说是早了一秒钟却偏又没能再早一秒钟,以至终身截瘫。”(《宿命》)这看起来似乎偶然,但为什么没早没晚,若追问下去,牵藤摸瓜,一切又事出有因,仿佛早已安排停当。
困境。残疾也可以是一个比喻,“那就是人的广义残疾,即人的命运的局限。”(《致<文学评论>编辑部的信》)史铁生面对苍弯有时有许多悲悯的想法,从空间上讲,我们的生存之地乃至地球、乃至银河系可以忽略不计;从时间上讲,人的生命、人类的历史……也可以忽略不计,人一来到此世,即进入有形和局限,他面临着三大困境:第一,人注定只能是自己,与他人无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实现愿望的能力赶不上产生欲望的能力,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不想死,而人生来就在走向死亡,这意味着恐惧。(《自言自语》)
死亡。史铁生的作品多次言及死亡应该是很自然的事,他甚至毫不讳言自己就曾好几次自杀未成,但史铁生毕竟活下来了,而且活得不错,这一事实本身就无言地显示他对死亡观念上的改变。后来,他在《毒药》中通过一个失败者的故事表达出来,当失败者蒙受羞辱痛不欲生时他得到了两粒足以致命的毒药,但他却不着急去死了,毒药是一个象征,意味着失败者掌握了死亡,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失败者进而想到,其实,并不在乎有无毒药,死都是唯一的结局,这么一想,又为什么要急着去赴死呢?史铁生欣赏卓别林的一句台词:“着什么急?早晚会死的。”史铁生让许多人物或想或说:“何不再试着活一回?”
过程/游戏。所以,面对困境,关键不在死,而在于从生到死的这段路该如何走。大约是从《山顶上的传说》开始,史铁生开始发问:“人为什么要活着?”首先,必须破除几个妄念,如,不能让欲望牵着走,因为欲望是无边的,在史铁生看来,束缚人使人活得不自由的便是有所求的目的。在《小说三篇·对话练习》、《我之舞》、《礼拜日》、《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等作品中,史铁生反复诉说超越目的达到自由的不易。推掉目的,剩下什么呢?过程。将目的转化为过程。《命若琴弦》是一篇很具禅意的作品,老瞎子风雨几十年的弹琴说书,为的就是以弹断的一千根琴弦做药引使自己重见天日,然而,弹断千根弦,得到的所谓药方却是一张白纸,老瞎子痛定之后才明白了千根弦的价值,那个目的是虚空的,而千根弦上的生命才是实在的。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史铁生对生命活动的理想了,那就是审美,超越功利,专注过程,使过程呈现出优美的形式,生命的主体自由自在地于其中去创造去发挥。史铁生称这种境界为舞蹈,一旦真正跳起了这种舞,人的困境就会退避三舍,一个辉煌的欢乐的天地却向你敞开:“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我之舞》)
宗教。宗教在史铁生那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比如我们不可能从他那儿找到明确的教义从而判明他的宗教的类属,宗教在史铁生作品中体现为一种原始的情绪,比如敬畏、发问、祈祷、礼赞、向往,在这些复杂的情绪中,人明白自己的局限,探索生命的涵义,尤其是礼赞人类向善的精神,而这正是史铁生认定的支撑人类前行的支柱。有人说史铁生有一种复归东方佛教的倾向,然而史铁生崇尚的恰恰是“动”的哲学;有人说史铁生认同基督教,史铁生却说他“默念‘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史铁生的宗教把宗教的最本质的东西揭示出来,把异化了的东西再异化回来,使宗教回到了人类自身:“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我二十一岁那年》)
史铁生很善于经营气氛,早期小说传达出一种黯淡和伤感,回忆插队的作品则绵如歌谣,《奶奶的星》、《合欢树》透出的温馨与人生的至深遗憾交织在一起。从《命若琴弦》开始,无背景写作使氛围的经营增加了难度,但由于史铁生很好地利用了这个局限,使这以后的作品具有了更为雅致、纯净的装饰效果。最难忘的是史铁生的语言,他是一个不失朴素的唯美主义作家,他总是能在叙述的间隙里加入适当的诗意的抒情状物和写景,如同乐曲中恰如其分的装饰音一般,他的叙述语言具有相当的韧劲,因而,他时常拉长它们,尤其是在近期写作中,他经常用长句、复句和句组来传达自己复杂的感受,由于他句子的韧劲,它们便可以承受相当的修饰成分来加强这种传达功能。
单从以上方面来说,史铁生是一个抒情诗人。
《自言自语》、《游街平等·墓地》、《答自己问》、《我与地坛》等随感式的写作,往往是史铁生直抒胸臆的作品,可以作为其“小说”写作的诠释或补充。
一九九三年春雨潇潇,于二人转书屋。
(《命若琴弦》,史铁生著,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5.50元;《自言自语》,史铁生著,广东旅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4.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