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事如烟
这依然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文本，普鲁斯特说：我的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见解，诚然，它不如另一种见解那样光彩夺目，后者使我领会到一件艺术作品是恢复逝去的时光的惟一手段。
余华用数字来代替人物，来表明一种人物的符号性，直接、坦率。这篇小说是一个杰出的、完整的情绪宣泄体系，那时的余华激情，冲动，就象一个青年画家一样把浓重的色块直接涂抹在画布上。
“眼看着７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作为妻子的心中出现了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和五根像白色粉笔一样的手指。”
“她望着窗玻璃上呈爆炸状流动的水珠，水珠的形态令她感到窗玻璃正在四分五裂。”
“一条湿漉漉的街道出现在７虚幻的目光里，恍若五岁的儿子留在袖管上一道亮晶晶的鼻涕痕迹。”
这种形容的运用让人感到了作者稚嫩的、率真的、恣意的情感，像一个走在墙上做出各种惊险动作的少年。现在的余华不会再屑于这种叙述和形容，他在成熟的同时，他也失去了这种率真。
那么青年余华究竟要通过这个晦涩的小说表达什么呢？我们尝试着理清一下思路。
1、 7住在一个不隔音的房子里，他病了，经常听少女4在梦呓，3和她粗壮的孙子乱伦。
2、 一个司机的母亲是接生婆，他们一起去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替他免灾。这期间，一个瞎子被遗弃在一个叫半路的地方。
3、 6看到了两个人跳进江里，在后面算命先生暗示他看到的是鬼魂。灰衣女人向算命先生寻求女儿不育的原因，不久后突然死亡了。
4、 司机死于灰衣女人儿子的婚礼，3被请来为她哭丧。2是谁？作者没有点明，像一个突然冒出来幽灵，前面只有一个他叼着烟卷走来的场景，他一直在为难着那个可怜的司机。
5、 接生婆经历了一次可怖的接生后在一个坟场里迷路了。3来找算命先生，因为她怀了孙子的孩子。算命先生侮辱了少女4，瞎子听到4的声音。
6、 接下来的部分余华对上面那些部分进行了揭密，让我们看到谜底，事实上小说中的人物大部分都死亡了，算命先生和4就是6在江边看到的跳江的人，所有的关于这些人生存或者死亡的时间顺序被作者打乱了，死者死后还活着，活着的人其实已经死去，时间在这里被扭曲了。
由此我们得出了这个小说的一个主体：死亡——时间——生存。也可以叫做若干个死者对若干个死者的访问，这是个关于死亡的小说，生存依然是死亡或者可以比喻为死亡。
作者采用了一种如汩汩流水般的意识流技术，将时间与空间混淆在一起，并没有特殊的缘由，尽管没有缘由，依然可以找到其间的逻辑关系，可以看出谜底。视角不断地变化着，传达着复杂多样的信息，这样或者那样的细节，作为形式写作作者的结构与文字就像升腾的烟雾一样缥缈与轻盈。这种变换角度，变换发展对象的让作者犹如一个驾御文字的魔术师。余华运用这种技术让我们看到了阴暗、潮湿、狭长的街道，看到了被消化了一半的乱麻。
在那个被叫作半路的地方，那些人物被不断的聚集在一起，然后重新分开，余华没有失去对他们的控制，他自如地把他们一个个从死神手中拉出来，然后又无情地把他们投进死神的怀抱。那些人物来来往往，像一个个庞大机械里的小零件，失去他们，也无大碍。
在这个小说里我们看到了青年余华的激情和野心，他动用了当时自己所有的修辞能力来进行这次伟大的创造，如隐喻、乱比、形容句滥用，甚至不惜以抒情来结尾，还有那些混乱的时序，造成了这个小说的极度晦涩。由于作者做了大量缺省，很多关联部分被作者有意忽略了，而只是为那些与作者能够沟通的人指出了流淌着暗河的山丘。
很少有一个作家如此的迷恋着死亡。死亡接替着死亡，不是精神上的，而是客观世界里，或者梦境中的，没有灵魂的延续，没有解脱的天堂，他颠覆了各种教义关于死亡的诠释，同时也否定了所有的生。死在这里不是解脱、升华、新生，而是腐朽、破灭、消亡。任何轮回都是幻想，书中人物之生之死，即是以其死亡的现实去论证轮回的方式。伴随着死亡而来的死亡，没有表明任何尘世生命通向彼岸的延续，也没有任何生命意志的完成。
作为中国赫赫有名的先锋小说家，余华在这篇小说里证明了自己曾经做出的探索与勇气，他是悲悯的，消极的，不像格非写《褐色鸟群》时的悠闲与玩味，他叙述了内在的苦难，为那些善于阅读解密的人留下一条条带着恐怖色彩的锁链，我们正是沿着那条锁链行走在陡峭的栈道上，脚下是无底的深渊。但是当我们走到底时，看到了余华悲悯消极的内涵，看到了光明或者黑暗中的死亡，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整体朝向我们视野的一面，其另一面叫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