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当一回文抄公。

文人，尤其是一些较为年轻的浪漫文人，常常喜欢在年头年尾、月底月初、周中周末定计划、作打算、发宏愿、表决心。这些东西一般被写进日记，一旦出版，广为人知，即如下例——

 

    1926.11.8：晚饭后，无聊之极，上大街去跑了半天。洗了一回澡，明天起，要紧张些才好，近两三年来，实在太颓丧了，可怜可惜。

    1926.11.11：明天中午，有人邀我去吃饭，我打算于明日起，再来努力，再来继续我两三年前奋斗的精神。

    喝了一杯酒，又与同乡的某某辈谈了半天废话。今天是倦了，倦极了。打算从明天起，再发愤用功。

    1926.11.20：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打算从今天起，再振作一番，过去的一个礼拜，实在太颓丧，太不成话了。

    晚上同白薇上刘家去，见了一位新结婚的L太太，说是军长T的女儿，相貌很好。同她们打了四圈牌，走回家来，天又萧萧地下起雨来了。

    1926.11.21：现在我的思想，已经濒于一个危机了，此后若不自振作，恐怕要成一个时代的落伍者，……振作的事情，当自戒酒戒烟，保养身体做起。

    …………

    晚上头痛，大约是午后吃酒过度的缘故，……

    1926.11.24：晚上在大钟楼聚餐，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觉得很头痛。

    1926.11.26：中午与同乡数人，在“妙奇奇”吃饭，饮酒一斤，已有醉意，这两天精神衰颓，身体也不好，以后总要振作振作才好。

    1926.11.29：无聊之至，便跑上理发馆去理发。一年将尽，又是残冬的急景了，我南北奔跑，一年之内毫无半点成绩，只赢得许多悲愤，啊，想起来，做人真是没趣。

    1926.11.30：……午后无聊之极，……又回到芳草街吃半夜饭，十一时才回到法校宿舍来睡觉，醉了，大醉了。

    十一月日记尽于此，从明日起，我已无职业，当努力于著作翻译，后半生的事业，全看今后的意志力能否坚强保持。总之有志者事竟成，此话不错。

    1926.12.1：此番计自阳历十月二十日到广州以来，迄今已有四十余天了，这中间一事也不做，文章也一篇都写不成功，明天起，当更努力。

    1926.12.14：晚上请独清及另外的两位少年吃夜饭，醉到八分。此番上上海后，当戒去烟酒，努力奋斗一番，事之成败，当看我今后立志之坚不坚。……

    行矣广州，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

    1927.1.1：今天是一九二七年的元日，我很想于今日起，努力于新的创造，再来作一次创世纪里的耶和华的工作。

    ……几日来因为放纵太过，头脑老是昏迷，以后当保养一点身体。

    1927.1.3：周夫人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女性，她教我去饮酒，我就同她去了，直喝到晚上的十点钟才回家睡觉。

    1927.1.7：回家来的路上，买了三瓶啤酒，夜膳前喝完了两瓶。

    1927.1.9：三点半钟回到宿舍，正想继续做小说，田汉来了。坐谈了半点多钟，他硬要和我出去玩。

    1927.1.10：今天的一天，总算成绩不坏，以后每天总要写它三千字才行。……且趁这未死前的两三年，拼它一拼命，多做些东西罢！

    未成的小说，在这几月内要做成的，有三篇：一，“蜃楼”，二，“她是一个弱女子”，三，“春潮”。此外还有广东的一年生活，也尽够十万字写，题名可作“清明前后”。明清之际的一篇历史小说，也必须于今年写成才好。

    为维持生活计，今年又必须翻译一点东西。（一，二，三，四。略）

    此外还有底下的几种计划：（一，二，三，四，五。略）

    1927.1.29：此后打算好好的做点文章，更好好的求点生活。

    1927.1.30：今天是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年又是一年将尽了，想起这一年中间的工作来，心里很是伤心。

    1927.1.31：一九二七年的一月，又过去了，旧历的十二月小，明天就是年终的一日。到上海后，仍复是什么也不曾做，……我想恋爱是针砭懒惰的药石，谁知道恋爱之后，懒惰反更厉害，只想和爱人在一块，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了。

    ……以后不再买书，不再虚费时日了。

    一月来的日记，今天完了，以后又是新日记的开始，我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和日记一样的刷新一回，再开一个新纪元。

    1927.2.2：旁晚五时前后，出至周家，和女太太们打牌，打到天明。

    ……在周家睡觉，至第二日午前十一点才起床。

    1927.2.5：在床上睡不着，又只好披衣坐起来看书，但是看来看去，书终是看不进。这两三星期中间，情思昏乱，都为了女人，把我的有生命的工作丢弃了，以后想振作起来，努力一番，把这些女魔驱去。但是，但是这样柔弱的我，此事又那能够办到。

    1927.2.7：今天出版部里的酒也完了，营业也开始了，以后我只有一个法子可以逃出种种无为的苦闷——就是拼命的做事情，拼命的干一点东西出来，以代替饮酒，代替妇人，代替种种无为的空想和怨嗟。

    前两天立春了，今晚上还有几点飞雪从月光里飞舞下来，我希望这几点雪是去年寒冬的葬仪，我希望今天的一天，是过去的我的末日。

    1927.2.8：已经是十二点了，……便一个人踉跄出来，又喝了许多酒，找出了一个老妓，和她去燕子窠吸鸦片烟吸到天明。

    1927.2.11：今晚上打算再出去大醉一场，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如蛇如蝎的妇人们。

    1927.2.14：早晨从花烟间出来，雨还是不止，吸食鸦片烟太多，头脑昏痛得很。

    1927.2.16：……和她们吃饭，打牌饮酒，一直闹到天明。

    今夜喝酒过多，身体不爽，真正的戒酒，自今日始。下次再若遇见之音，她必要感佩我戒烟戒酒的毅力了。

    1927.2.17：午前八九点钟，洗了一个澡，是把旧习洗去的意思，断酒断烟，始自今日。

    …………

    因为人倦，所以于九点前就入睡，明天起我将变成一个完全的新人，烟酒断除，多做文章。

    1927.3.2：她们正在那里赌钱，我也去输了十二块大洋。

    1927.3.3：我打算从明天起，于两个月内，把但丁的新生译出来，好做我和映霞结合的纪念，也好做我的生涯的转机的路标。明天的日记，第一句应该是Incipit Vita Nuova！

    1927.3.4：今天是阴历的二月初一，我打算从今天起，再来努一番力，下一番功夫，使我这一次和映霞的事情能够圆满的解决，早一天解决，我就好多做一点事业。

    1927.3.8：从今天起，我要戒酒戒烟，努力于我的工作了。午后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告诉她以我的决心，我的工作，并且约她于礼拜日同去吴淞看海。

    1927.3.13：十二点后才上床，从明天起，我一定要努力于自己的工作了。

    1927.3.22：我在回家的路上，真想自杀，但一想到她激励我的话，就把这消极的念头打消了。决定今后更要积极的干去，努力的赶往前去。

    1927.3.29：午后出去，上租界去买了一件春衣，打算今后过极简单的生活，所以想把我自家一己的用费节省下来，这件春衣，只费了六块多钱。

    1927.4.1：晚上人倦极，喝了一瓶酒，就入睡了。

    1927.4.2：今天打算再去找映霞上旅馆去谈半天天，去洗一个澡，买几本所爱的书，喝一点酒，将我平生的弱点，再来重演一回，然后从明天起，作更新的生活。Ah，Tomorrow，the hopeless Tomorrow！

    1927.4.13：晚上独酌白兰地酒，坐到天明。

    1927.4.23：我以后要劳动了，因为要享乐，先必需劳动，劳动以后的享乐，其味更纯更厚，比无聊过日子，实在要好百倍。

    …………

    ……我又想横竖事业也弄不好，不如和映霞一块儿死了倒干脆。

    1927.4.30：明天是五月一日，世界劳动者的最可纪念的日子，从明朝起，我相信我的精神肉体，一定还要强速力的进步许多。

    1927.5.1：过去的种种情形，现在不暇回顾，我对于过去，不再事伤叹了。要紧的是将来，尤其是目前。数日来因为病得厉害，所以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这一回病好之后，我的工作，恐怕要连日连夜的赶，才赶得上去。

    1927.5.31：五月又于今日尽了，这一个月里，什么事情也不做，只弄得一身大病。

    1927.6.9：今天又洗了一个澡，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明天早晨可写五千字，晚上可写五千字，大约在三日之内，一定可以把两万字的一篇小说做成。   

    1927.6.12：几天来想做文章，终于做不出。

    1927.6.17：急了一天，又做不出东西来。

    1927.6.30：六月又于今天尽了，明天起，已是炎热正盛的七月，我不晓得入了七月以后，自己的思想行动，有没有一丝进步。从明朝起当写些东西。

    1927.7.1：头脑有一点昏，想做文章却做不出来。

    1927.7.2：午后无聊之至，想做文章又做不出来，……

    1927.7.20：八点钟到功德林去，适之通伯予倩志摩等已先在那里了。喝酒听歌，谈天说地，又闹到半夜。

    1927.7.30：我想万一事不如意，情愿和映霞两人去踏海而死，因为中国的将来，实在没有什么希望，做人真真没趣。不过在未死之先，我还想振作一番，奋斗一番，且尽我的力量以求生，七月只剩明天一天了，从八月一日起，再拼命来下一番死功夫。

 

    ——摘自《日记九种》，上海北新书局，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