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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意悦读》专栏之五:沈三白
皈依平凡
——《浮生六记》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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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读俞平伯先生的散文,曾见过一篇有关重刊《浮生六记》的序言,约略介绍了“文坛外人”沈复的这部小品,却又言简易赅地对其进行了观感式的评判。大意说,沈复字三白,苏州人氏,是个习幕经商的生意人,并非专弄文字的斯文举子,无非偶然写几句诗文作人生的佐料而已,并未存心为名山之业,也不为谋富贵的敲门砖,仅凭意兴所至,落笔成品。当年的我对这话是不以为然的,虽不能亲睹原书,但在那种虚浮、烦躁,誓要成为莎士比亚、曹雪芹而后快的少年岁月,断不会信一个区区幕僚,铜臭满身的生意人能有感人的神来之笔。我与同龄的大多数朋友如出一辙,只对巴金式的激情感兴趣,至于作平凡人,读平静文,养平常心这类事,想都不曾想过。
惜乎生活铸人炼人熔人,大学毕业走马上任,血气方刚,但没有多久,自己首先吃惊这颗心的疲惫。这时恰好又读到林语堂先生有关《浮生六记》的一篇小文,其赞誉之盛让我立马起了一观原书的强烈愿望。林文说,“在他们——指作者沈复及其妻陈芸——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浮生六记》难道真能让我们发现不伟大也卓美的生存方式?起初当然怀疑,直到真有机缘,亲自览原书一过,才不得不服平伯、语堂二老的酌见了。进一步说,开始从心底改变了对作为幕僚商客的沈三白的浅见。他是那么从容、委婉、平静地书写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区区六篇文章构成的区区小册子,其容量却又是惊人的繁密。“浮生”历程,记闺房娱乐,书闲情雅趣,忆坎坷愁怨,绘碧水青山,尚有修道养生种种感怀。娓娓叙来,却浓浓成趣。平伯先生当年说道的是不虚了:“说他是信笔写出固然不象;说他是精心结撰出来的又何以见得。虽有雕琢一样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能把普通平常的生活写得如此欣然陶然的妙笔佳文,文学史上固然不少,但也不多。以我陋见,东坡小品森然有趣,英国吉辛的《四季随笔》朴而传旨,美国梭罗的《瓦尔登湖》澄明透澈……可以媲美参照,不过可列出来的总之少之又少。
《浮生六记》不消说是一篇至性至情的自传文,但少了卢梭式的典型修饰,也少了曹雪芹式的真幻莫测。一种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人间苦乐,就用那种润物无声,坦朗平静的语言道出,其事可睹,其音可聆,其情可感,在大热的天里捧读一过,确是滋润,会自然消解日下汹汹击耳的商潮钱涛,暂时让灵魂得一宁馨宿地。这样的光景也许不久,但毕竟也是幸福的。
说起来,《浮生六记》也像芸芸“浮生”一样有坎坷经历,书稿失传已近百载,现能大白天下,重新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刊行传世,虽不必标榜功德无量,行了一次善举却是无疑的。这书并未经世济用,教我们蝇营狗苟的谋生之理,但毕竟能发掘我们的性灵,在大波大浪后皈依那种平凡的尘世生活,有此也就足以慰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