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高手
那多
有一个高手。
他走在一条石库门弄堂里,一步三摇,趾高气扬,志得意满。
这条旧式里弄里的行人很多,见到这位高手时,都会恭恭敬敬地微微弯下腰,双手抱拳,行个古礼,对他说一声:“您好。”还有许多人只敢远远地看着,那仿佛是他们不可逾越的距离,眼光中充满了崇敬和仰慕。被这样的目光笼罩着,高手很得意。
高手很得意,尽管他偶尔会听到有人小声地问“他是谁”,旁边立刻会有人回答“那就是著名的天下三大高手之一啊”。于是高手就越发的满意了,双足轻轻在地上点一点,整个身体飘飘荡荡离地而起,越过了弄堂里的矮墙,降到了另一边。
这样的表演,博得了一片喝彩声,那些投过来的目光里,倾慕的成份也增加了许多。于是高手就多跳了几次,他像个汽球一样,在矮墙的两边摆来摆去。喝彩声渐渐停了,再高妙的轻功,大家也总有看腻的时候。可是高手并不在乎,因为在掠过矮墙巅峰的一瞬间,风轻柔的拂在脸上,那种绝顶的境界,才是最令他惬意的。每当这一刻,他禁不住要想,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微微的叹息随风飘远的时候,他就又成功地降到了墙的那头。
凌虚飘扬的感觉虽然很好,但在不跳墙的时候,高手偶然也打算显露些实打实的真功夫。这一次,他在弄堂的转角处摆了张八仙桌。木头做的,并没刷上红漆,板材有些单薄,用的时日也久了,并不值钱,正好拿来显功夫。
高手站在桌子面前,把手掌竖起来,随意地劈下去,或许用了些力,或许没有。
桌子还在原处,高手眯起眼睛看着,弯下腰,吹了口气。
桌子还在原处。没有突然分崩离析,更没有化成一堆木粉。
高手有些意外,有些疑惑。他明白了,刚才确实没使上力。他郑重起来,似乎有些不妙的预感。他曲了膝盖,蹲成个扎实的马步,深深吸进一口空气。气在肺里回转了一遍,然后迅速从突然张开的嘴里喷出去。随着这一声喊,他的手掌再一次劈在了桌上。
高手狠狠瞪着桌子,等待着它轰然倒塌。过了一小会儿,他捋起袖管,像切菜一样“笃笃笃”又砍出许多掌。
桌子还是桌子,掌还是掌。手掌既没有很痛,桌子也没有破。高手奇怪起来,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天下三大高手之一,可是高手却拿桌子没办法?难道高手只能跳矮墙,却不能劈桌子,剩下那两大不知是谁的高手,是不是也一样呢?
这个高手就是我。我躺在床上意识到这一点,梦已经醒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这个梦。这仿佛是个寓言,接受别人的赞扬,满足于在矮墙上的跳跃,以为自己真的拥有高手的实力。但是有一天,一张桌子放在面前,需要用力劈的时候,所有的光环都会在木桌子面前崩碎。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虚荣,所以请多想一想跳墙和劈桌子。
可这都是扯淡。是最最可恶的假模假式的牵强附会。
那一年那一天的早晨,当我睁开眼睛,心头萦绕的满是对梦境的眷恋。那种在里弄中漫步的悠然已经多久未曾体验;我的脑袋我的身体我的脚在矮墙上冒起的时候,是多么快活;在接受弄堂里左邻右舍毫无道理的崇敬时,无忧无虑的心里有多干净;而狠狠劈过许多掌后安然无恙的八仙桌,是我醒来后嘴角的一抹微笑。
所以,这个梦我一直记到了今天,与之相伴的还有上百个各种各样的梦境。我是个擅长做梦的人,也喜欢梦,无论快乐还是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