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梦中看见母校，看见那条操场旁青葱密郁的林荫小道。曾几何时，充满希冀而又略涵焦虑的幼稚心神，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不驯游荡。不能忘怀的，是那栋始终矗立在操场数十台阶之上，于小道尽头傲视学子的一栋不高的人字顶砖楼。映着晨光斜射出朝韵的灰色瓦当，连同绿漆窗棱与红旧板砖的鲜亮对比，将楼房身后的青山四野缀衬得古色苍茫，颇具史蕴，还没有走进它，便有了读书听课的兴致，觉得漫漫无期的高中生涯，于此方有谐洽归所。

当然没有料到，会于最近重履梦故。与黄老师的再见面，是相当感怀的。高中读书时，他的生物课上得极好，清晰易懂，生色鲜动，叫选择读理工科的我，常常觉得生物学是最有趣致的佐课，以至于总是冥想，原来生命内容可以这样饶有兴味地存解于一大堆符号公式，独特秉献一份充满神魅的科学感召。畅谈旧叙，觉得黄老师与当年唯一不同的是，他又成为一位极富远见与魄力的学所之长，将早先不大不越的重庆铁路中学，引领建设为如今声名鹊起的市典范重点中学，实在让人徒生景仰。

于是，决定随黄老师返校一游，复拾旧忆。

这一游，直是一番不能悦止的景象。

学校已然扩建焕新，连入校的正门，也新建至原先并不能通行的青山四野之上，变得气势峻挺，宽豁放达。我是没有想到会从这个门顺着当年的“荒山野坡”走入校内的。梦中的青山四野已渺无踪迹，变作一片新建的花园住宅小区及学校的新校区，现代而亮堂，充满都市韵味。往校内走去，暮一回首，思睹身后新舍，不由暗叹，当年与学友们天天笑称的“王家大山”，并偶攀爬上去吹风点火、恣意呼喊的野地，竟已不复存在。

没有想到的是，不见影的野地，却新具亭台楼榭、高山流水的韵致。旷大的野坡被就势精心装扮起来。蜿蜒幽曲的石阶小道，错落有致的假山瀑布，层绿交叠，春花星散，偶有学子铜像形于身后，叫你耽于小赏的瞬间，不能忘却这样的轻风园景，是一处学府雅地，你也即时可以想见，晨青霞红之时，孩子们在这里踽踽小读，会是一件极其舒怡的事。

行遍校区，几处旧地新颜、几幕意外所见，将这离校十来年的感怀升腾起来，幻作情灵深处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驱力，叫我无端地眼眶湿润，心潮澎湃。

首先是那两道爬满树藤罗花的幽婉长廊，无比静谧，无比诗意的呆在曾经的老地方，丝毫未见改动，只多了经年风韵，更显苍郁。它曾经那样恰到好处的将梦中常见的红砖院楼与操场台阶隐逸隔开，又如笔墨画中的点睛之绘一般，不动声色，悄然流淌史蕴，叫人只需简单一望，便知道，它的存在，是唯一能将上下远近之台阶院场、弯直无律之羊肠小径、新旧交替之花园校舍谐洽联接起来的可能性。远远，我便依稀看见那个当年徊旋廊中的自己，身着小衫，手捧书本，迷迷朦朦想望未来的青涩模样。

是怎样也想不到自己今时此日，以这样的生命现状，重新步入它的怀腹的。一个读理工科的学生，最终踏入了文艺行当。尽管这一路的曲折与坎坷，选择与坚持，渗着许多不能改写的历史旧愫，却也涵着成长的正命体验，如这幽婉长廊里的藤萝树根一般，愈发地深入地底了。

黄老师说，你看，在它前面新塑出来的两个肩手相搭、抬步前行的男女，是我们学校老师也充满青春活力、与学子齐头共进的征照。他们的彼此搭肩，好如挂在一处的火车厢节，相互连接，相互推动，不间断，不停歇，深切感召更多的同行者，激情加入。真是一介新好创意，明进昭示。虽离校多年，并未能从事教育工作，却也绝然会因这样的生命内力而动容，不能抗拒地迅速加入那“火车”之列，以表深愿汲取驱力而继续前行的青春之心。

其次是一块不大起眼的石头，刻着几个并不耀眼的红字，立于路边的朴素花圃，相当低调而内敛的，将偌大一所中学的育人之想，深谙其中。

——“天高任鸟飞”。

一个简致而充满人文蕴念的校训。比之当年有如“团结、踏实奋进、勤劳”之类的校训，实在要有生命感染力得多。至少，我于读它的刹那，觉得它像一枚敲在心尖的章，相当轻妙地，将其对于莘莘学子的深远召引，刻入心魂本末。

人总是向往自由的，如小鸟般翱翔天宇，不受羁绊，任意飞跃所能俯瞰之现世，恐怕是众多生命的一种梦想。可是，在飞起来之前，总要具备飞的本领才行。要学会如鸟凌空一般的本事，则需要勤奋读书，不断积累学识，不断滋长能量，不断在跌倒中爬起，不断历练自我，不断勇往直前，方才具备羽翼丰满的可能，渐行而渐成为一只翱翔天宇的飞鸟。

天高而远，任鸟飞扬，直是再简单不过，易明而又深具人文意蕴的思想召引与生色校训了。

走出校门，欣悦不尽。却于沉吟瞬间，发现脑中不断盘亘母校新貌的同时，依然抹不去多年以前它予我的处处旧颜，幕幕教诲。所谓水土育人，尽管少年时的校训与所学，未可与今日之校蕴同日耳语，相提并论，但，出外立命的这许多年，所见所闻，所历所遇，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何又不是循着“天高任鸟飞”的内在召引，望向一个藏于天宇的梦想而行迹的呢？

人，常常因为思想深处的某粒种子的生根发芽，风雨成长，而令生命成为具备这类种质的株植，终立于天地间，自生自灭。无论历经何样的沧海桑田，你属何种，便只能独享那种植所带来的相应的、等价的生命体验。

感谢母校曾予我的教育，让我多少根植了有如“天高任鸟飞”这样校训的思想种子，得以立命，自求自律，踽踽生长，走出一条或将可以飞翔的属于自己的路来。

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今的重庆铁路中学，如园的新景新舍，如诗的校蕴人文，必将引领更具时代驱力的师生人才，共创它更深、更沉、更厚、更强的骄远未来。

初春返校，感怀之余，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