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白石山日记

   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七月二十三日早饭，别木角主人，授火钱，固辞不纳。何前倨而后恭耶?由其东南越一岭，由岐径望白石而趋。其山峰攒崖绝，东北特耸一峰为独秀，峭拔孤悬，直上与白石齐顶，而下则若傍若离，直剖其根；崖石多赭赤之色。谓之白石，岂不以色起耶?五里，路渐没草间。渡一溪，岭半得一山家，傍舍植茅蕉甚盛。亟投问路，始知大道尚在西南，而此乃岐中之岐也。由其左登山，东向而上，望周塘村在路右坞中，相隔抗坂已两三重也。由土山之脊转而南，五里，度一山坳。稍东而南折，直抵山之北麓，则独秀已不见；惟轰崖盘削，下多平突之石，石质虽不玲珑，而盘亘叠出，又作一态也。直上一里，抵崖石下。转而南，一里，为三清岩。其岩西向，横开大穴，阔十余丈，高不过二丈，深不过五丈，石俱平燥，惟左深入而东，然低痹不喻尽，所云南通勾漏者即指此。余谓山脉自此与勾漏南霎，若此洞高峙山半，而其山四面孤悬，谓穴道潜通，夫谁人而谁试之耶?古壁尽处有穴大如管，泉自中滴下，悬四五尺，僧布竹承之，清冷异常。下丈余，汇为一潭，不甚清澈，指为“龙潭”云。岩内有一石如船，卧中为榻，坐可为几，岩列三清像，故以“三清”为名，即白石之下洞矣。又南半里，为大寺。甚古，后倚崖壁，有观音堂甚敞。其左峭壁下有圆珠池，亦水自半崖滴下者，下甏圆潭承之，无他异也。按志：山北有漱玉泉，而《西事耳》与《百粤风土记》俱谓其泉暮闻钟鼓由沸溢而起，止则寂然，诧以为异。科谓泉之沸寂，自有常度，乃僧之假泉而鸣钟鼓，非泉之闻声而为沸寂也。及抵白石，先询之三清观，再征之白石寺并漱玉之名，不知何指；而闻钟泉沸之说，山僧茫然。洵皆好事之言也。寺僧为瀹茗。余急于会仙之胜，即以行囊置僧舍，不候茗，由后寺南循崖壁行。已东转而上人石峡中，其峡两峰中剖，上摩层霄，中裂骈隙，相距不及丈，而悬亘千余尺，俱不即不离，若引绳墨而裁削之者，俗所夸为“一线天”，无以过也。蹬悬其中。时有巨石当关，辄置梯以度，连跻六梯，始峡登坳。坳之南北俱犹重崖摩夹。乃稍北转，循坳左行，则虬木盘云，丛笪荫日，身度霄汉之上，百不知午日之中，具异境也。至是，东嶂稍开，始见独秀峰在东北，而东南坞中又起一峰，正与独秀对峙，而高杀其三人之一，宛然莲蕊中擎，但四面为诸峰所掩，惟此得睹全体耳。又北攀悬崖而上，木根交络石间，为梯为亘，足蹑手缘，无非此矣。已转一壑，有间自顶西向附峡，累潭捣穴。由峡右复悬梯上登，宛围三梯，遂行平岗间。其外乃万丈下削之崖，其内即绝顶漱根之峡；内外皆乔松丛木，一道深碧间，有日影下堕，如筛金飑翠，闪映无定。出林则凿石成蹬，又植竹回关，跻蹬转关，而会仙之岩，岈然南向矣。其岩皆黄赤之石，上下开窟，而内渐凑合，旁无氤氲之窍，上无滴沥之乳，与下岩同；而地位高迥，境路幽去。五里之云梯杳蔼，千秋之鹤影纵横，非有栖霞餐液之缘，谁得而至哉!时已过午，中有云寮，绾钥已久，灶无宿火，囊乏黄梁，无从扫叶黄泉，惟是倚筇卧石，随枕上之自寐自醒，看下界之云来云去。日既下春，炎威少退，乃起。

   从岩右蹑削崖，凌绝顶，崖虽危峭而层遥，盘隔处中有子石，圆如鹅卵，嵌突齿齿，上露其半，藉为丽趾之级，摆手之阶。不觉一里，已腾踊峰头，东向与独秀对揖矣。盖此峰正从浔州来，所望独秀峰西白石绝顶，而独秀四面耸削如天柱，非羽轮不能翔其上(粤西三独秀而桂城最著，柳州无闻，然皆无元可登；此独最高耸，最孤峭。)；而此峰三面亦皆危崖突立，惟南面一罅，梯峡上跻，颇如太华三峰，上分仙掌，下悬尺峡，透险庶桂、朔、柳、融诸峰，非不亭亭如碧簪班痕受攀，无难直跻；而此则亦肤赭影，一劈万仞，纵复钟列柱， 连轰骈峙，非披隙导窦，堕其腠理，不能排空插翅也。独秀莲蕊二锋，为此锋门户，其内环壑深堑，亏蔽日月，重冈间之，人至无者。坐眺久之，乃仍下会仙，别岩而下，历三梯，三里至峡坳上，见峡左一石，倚崖而起，上并崖端倚云，下有线罅透日。急贾勇穿其中，则其隙不即不离，仅容侧身而进。其上或连或缺，既而渐下，南转出罅，则飞石上下悬嵌，危不可跻矣。返出峡坳，见倚石之侧，复有一道上出石端，危悬殊甚，乃流沙滚溜而成者，必益不能已，复攀根引蔓而登，跻其端，透人石阙中，则倚石西尽处也，与前崖平而成阙，穿阙而南，则飞石南悬之上也，瞰前罅正在其下。遂攀登倚石之顶，则一台中悬，四崖环峙，见上又或连或缺，参错不齐。正凭眺间，闻雷声殷殷，仍下峡坳，历六梯，一里西邮峡，又一里，北返大寺。亟问餐于僧，濯足于泉，而雷雨适至。先是，余下至上梯，遇寺中肄业诸生，见余登岩久不下，亦乘兴共登，至是未返，困于雨。而平南有乡贡梁凌霄者，开绛帷寺中，见余辄有倾盖之雅，为之挑灯夜谈。中夜雷雨大奋，卧室淋漓。

(录自上海古藉出版社1980年版《徐霞客游记》卷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