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的茶馆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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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庆,嘉陵江畔的磁器口是一个千年古镇,它原名白崖场,因明建文帝朱充汶在燕王朱棣(即明成祖)反叛,举兵攻陷南京后,率几名臣子由湖北逃入四川,最后削发为僧在重庆磁器口马鞍山白崖寺隐居,白崖场从此便改名龙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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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年间,由于四川人口少,清政府从沿海省份大量移民入川,其中福建汀川连城镇孝感乡的江氏三兄弟将祖业烧瓷带入龙隐镇,他们在青草坡建窑造碗,其它镇民也效仿江氏兄弟烧窑,很快龙隐镇成了川东民间用瓷的生产地与出口地,于是人们便称龙隐镇为磁器口。在清代曾出现“白天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的繁华形胜。抗战时期,重庆成了陪都(战时首都),国民党政府的一些机关和银行,学校迁入磁器口,大批市民和商人及各种文化人涌入这个千年古镇,促进了磁器口的商业、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小说《红岩》不少情节便是以磁器口为背景的。上个世纪80年代,水运退居二线后磁器口陡显颓势,成了被时代快车抛下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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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磁器口被国务院批准为重点历史保护街区,重庆市政府发掘这座千年古镇的文化内涵,将它规划为重庆市旅游的一个窗口,每年吸引数百万中外游客,他们纷至沓来观光,领略中国西部的民俗文化。在四川外国语学院任教的美国教授米歇尔·马林说:“我到过北京、上海,却不知道中国在哪里。到了磁器口,我才明白老百姓的中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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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步在古镇的老街深巷,被一座座古香古色的酒楼、书场、茶馆,满街的川味小吃,卖小玩意儿的地摊所吸引陶醉。磁器口一条老街上有数十家茶馆,茶馆要靠评书招徕茶客,评书需要茶馆提供表演场地,品茶与说书好比乳水交融的一对孪生姐妹。在茶馆里总能听到评书人绘声绘色的表演,茶客就是评书的观众。
磁器口的书场茶馆文化源远流长,其源于何时已无法考证。到了清末民国,书场茶馆发展到鼎盛时期,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磁器口三条街的茶馆星罗棋布,说书声声贯耳,大大小小的茶馆里一进门便摆着一排排的竹躺椅和茶几,茶客们在此品茶听书,或躺着闭目养神,或大摆龙门阵,抽大竹筒烟。
茶馆里总挂着一块水牌,上面写着茶叶名称和价格,最后一行是“玻璃”,价格最便宜,外地人不知“玻璃”为何物,揭开碗盖一看,竟是一杯白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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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磁器口的茶馆分为两类:一是大码头的简易茶馆,俗称“拉棚子”,另一类是街面上的正式茶馆。在茶馆里说书人也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初学说书者,只能在大码头简易茶馆里说,若说得精熟入道,有了名气了,便可以到正式茶馆里说。而能在正式茶馆里说书者都是有一定名气的,字正腔圆,吐字清晰,动作传神,技艺娴熟。在正式茶馆里说书收入可观,收费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说书人与茶馆老板敲定,每碗茶各收几成,一般是五五分成。另一种是当说书人说到精彩之处,把惊堂木一拍:“突然来了一人,到底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两眼四周一扫道:“哪位大哥帮帮忙?”于是便有一位局外人出来当会手,挨个向茶客们收钱,这钱就是说书人的“书资”。
艺人们在茶馆里的表演除了说书,还有竹琴、扬琴、荷叶、铁板、川剧、清音等民间艺术,其中有板有眼的要数竹琴。敲打竹琴的艺人腕托竹琴,左手执竹片,右手击膜,发出清脆深沉的乐声,边敲竹琴边打竹片边唱,非常吸引人。竹琴的唱词大半由章回小说改编。瓷器口茶客们最喜欢听的是《水浒》《封神榜》《三国演义》改编的唱段。据传在民国末期,竹琴敲得最好的是艺人黄荣松,他敲得有节奏,模拟各种声音,尤其是能把各种兵器的碰撞声表现出来。
茶馆里茶客喝的多是劲大味酽的沱茶,有下关沱茶,也有“永昌祥”“茂恒”等牌子,也有少数人喝菊花茶和茉莉花茶。茶客们一般不挑剔茶叶只要评书和表演精彩,浓茶也罢,“过路黄”(一般廉价茶沫子)也罢全不在乎。茶馆里的说书人、演艺人、惊堂木、盖碗茶、香烟瓜子、焦盐花生和茶客们一张凝神的脸,是磁器茶馆文化永抹不掉的一笔浓彩。
今天的磁器口,每逢节假日或双休日,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老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既有纷至沓来的中外游客。多数是有手举小旗的导游小姐领着旅游团队,他们背着摄象机、照相机来此领略中国西部民俗风情,台湾来的老人们许多是抗战时期在重庆生活过,他们是来此寻古怀旧的。而大批以家庭为组合的游人却是重庆的市民,他们是来此休闲度假的,在磁器口老码头下的嘉陵江江滩坡堤上,这时成了一个天然的露天大茶馆,五色缤纷的钢塑结构的圈椅和茶桌、雨阳蓬密匝匝地撒满了江滩。从事江滩茶滩业的大多是重庆市下岗职工,兜售各种小吃,土特产的商贩,擦皮鞋的,摄影的,画像剪影的穿流不息,偌大一个江滩色彩斑斓,人声鼎沸。成了当代磁器口一道靓丽的风景。
我对磁器口茶馆印象最深的是:清韵茶轩里由7个下岗工人组成的民乐队和在江风茶坊前唱“莲花落”的八旬老艺人唐森棣。
“清韵轩”是个只有20多平方米的小茶馆,陈设简陋,几张矮茶几,十几把竹椅,花五元钱泡一杯“珠兰”可以在这里消磨一天。这个简陋的小茶馆现在是磁器口众多茶馆中门庭若市的一个,不是它的茶特别好,而是由7个下岗工人组成的民族乐队的演奏吸引了众多的中外游客,去迟了还找不到位子,常常因被国际旅行社的团队包场了。这个乐队的发起人就是48岁的下岗工人王大光,“清韵轩”就是他家的老宅子。
王大光矮矮的个子沉默寡言,是个很本分的人,对生活没有多少奢望。唯一的爱好是敲扬琴,为练琴如痴如醉。文革期间他在重庆七中读,是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学的扬琴。1971年他响应号召去云南的西双版纳支边,在农场苦熬8年,没有中断过敲扬琴,这种古老的乐器成为他的生命之弦。1979年初,在知青大返城狂潮中,他回到故乡,被分配到离磁器口古镇不远的歌乐山烈士陵园商店里当营业员,他在这个平凡的岗位上任劳任怨干了19年,由于工作忙,他那把扬琴扔在老宅一个角落,年长月久,蒙上了蛛网和灰尘。1998年,王大光和他这个年龄中的大多数国企职工一样,下岗了。他一下子坠落痛苦和失望中,今后日子怎么过,他一片茫然。于是他开始借酒消愁,妻子和在上大学的女儿对他这种精神状态一愁莫展。一天醉后醒来的王大光陡然发现杂物间那把积满尘垢的扬琴盒,他拂去琴盖上的尘埃,立起支架,王大光操起两根击键,轻轻击打琴弦,一阵清亮悦耳、悠扬的琴声填满了死气沉沉的老屋,空气中立刻有了生气与生命的鲜活。
王大光沉醉在琴声中,风风雨雨人生的历程,对未来的勇气与信心都化作音符在琴弦上流淌奔涌着,他流泪了,从自以后王大光振作起来,把沽酒买醉的酒杯换成“打键”,天天在门口练琴,开始是自娱自乐,没想到以它去挣钱养家。
直到有一天,一位身材修长清瘦的男人循着琴声闯进大光家里,他见王大光练完一曲,便说:“你的扬琴演奏得不错,但你可知道扬琴虽是整个民乐队的支柱,独奏显得单调,你还应该有二胡、笛子、阮组成一支小民乐队,那样奏出的曲子才深厚有力。”
来人叫曾爱明,与王大光同龄,也是下岗工人。他告诉王大光,自己利用业余时间搞民乐也多年,现在流行乐都是电子琴、电吉他合成器一类的,民乐已少有人练,而很多人却喜欢听民乐。所以自下岗后,一直想组建一个小小的民乐队,说不定会闯出条下岗再就业的路子。曾爱明的一席话,使王大光有一种喜逢知音的兴奋,这曾是他想过未敢说出来的话。临走时,曾爱明丢下一句话:“明天我带几个人来一起合练,都是下岗的。”
果然第二天,曾爱明带来了同一个单位的下岗工人,吹笛子的潭余富,弹中阮的杨小治,水运公司拉二胡的蒙凡,一支小小的民乐队就这样组成了。
王大光把临街的房子腾出来,几个人天天在这里练琴,合练了几天,一些行人和游客闻琴声来看热闹,评价他们还真有点专业水平,以为是谁家请来的乐队。
1999年3月17日,对他们是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曾爱明提出晚上去闹市区演奏一回。晚上他们五个人在沙坪坝街心广场演奏。为了表明他们并非真正的卖艺,王大光还在一块纸牌上写着“民乐欣赏,乐者自助,磁器口下岗职工为您演奏”。他们几个人头也不敢抬演奏起来,一曲终了,围观的群众爆发出雷鸣般掌声。他们一抬头,足有七、八百观众包围了他们,他们旁若无人沉醉地拉着《彩云追月》《花好月圆》《扬鞭策马运粮忙》《二泉映月》……他们一次次被观众的掌声所淹没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每听一曲,往琴盒里放10元钱,那一晚老人投放了50元钱,还充满歉意地说:“太少了,太少了。”一些下岗工人听罢,紧紧握住他们的手:“你们拉得太好了,我们也是下岗的,一直非常烦恼。听了你们的曲子,看到你们的行动,给了我们启发和力量。”这番话说得5个人心里暖洋洋的,没想到一次普通的演奏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
随着磁器口旅游业的开发,王大光腾出自家临街的房子,几个人东借西凑一些钱添置了一些家什,办起了这个小小的以民乐演奏为特色的“清韵茶轩”,在沙坪坝区文化局的支持下,他们终于在这座千年古镇立下足。
此地是通往歌乐山烈士陵园、白公馆、渣滓洞的必经之地,闻讯赶来的“老外们”常光顾这个简陋的小茶馆,王大光他们除了演奏最地道的中国民乐外,也投老外所好,见日本游客来了就演奏“拉网小调”“北国之春”“樱花谣”;法国人来了就演奏雄壮的“马赛曲”,那几个法国人激动地要和他们拥抱;美国人来了,乐队有换上一曲《铃儿响叮当》,乐得那些美国人在茶馆里大喊大叫,又唱又跳;英国人来了,乐队又换上一曲古老的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
有一天,一位白发苍苍军人气质的老者步入“清韵茶轩”,听了一曲曲演奏后,他又点了一曲《二泉映月》,如泣如诉,那老者两眼噙满泪水,用发颤的声音说:“我在台湾当了30多年的老兵,这次回国观光,你们演奏得太好了。哎,还是咱们的国乐好。”台湾老兵临走丢下300元,还说“不成敬意”,老兵的话使王大光和他的民乐队伙伴感受到肩上担子更重了,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挣钱,还有如何弘扬光大民族音乐……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位80多岁叫唐森隶的老艺人,他每天身着长袍,打着竹板在嘉陵江边的“江风茶坊”前唱“莲花闹”(一种流传巴蜀的民间曲艺)向中外游人说唱古镇历史文化。
“各位同志,您请听,听我从头说原因,此书不唱别一段,唱一唱古镇的古与今,九宫十八庙,青草坡的磁器,黄角坪的老宅,聚森茂的酱油,椒盐花生,坛子肉,千张皮,毛血旺,乐天茶馆,豆瓣鱼……灶壁白墙,青瓦连绵的古镇历史风物重重叠叠从老人口中细流漫出。毕竟是八旬老翁了,嘴里只剩几颗牙,唱起来不大“关风”,吐词有些浑浊,但却与古镇班驳的底色浑为一体,给人一种晃如隔世的感觉,竟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效果。老人的“莲花闹”已成为人们回忆往事,走进历史的“开门锁”。他的演唱吸引了众多的年轻人和那些扛着摄象机的外国游人,在他们的眼中,这位唱“莲花闹”的老人是已逝去的遥远年代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