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亏你们的耐心和宽容，许我在这十年中一本书接一本书印出来。花费金钱是小事，花费你们许多宝贵的时间，我心里真难受，我们未必全有机会见面或通信，但我知道你我相互之间无形中早已有了一种友谊流通。”这就是《代序》的开头。我读到时不禁讶异，这全不像一个已经出名的作家给自己的集子写的序，倒像一个谦卑的下人讷讷的回话。

话很实在，可我却时时感到一种刻意的分别。一个又一个的“先生”、“乡下人”，似乎是谦卑，可看看这样的话，又让我们怀疑“谦卑”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情：“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老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

那深深的分别感，首先是因为孤独；而那孤独，又恰恰在于他与时代的分别。他在自然和人世无言的教育中长大，自然无法靠近繁华的都市；他醉心于现象，专注于呈现，又不能得到热血沸腾的文学青年们的多少关注。他的主题，和那个时代的主题总是南辕北辙，所以他的旋律，总是只能成为那个时代的一小段和弦。他不那么想表达什么，因为他相信“道在其中”，要靠人心最深处的对话和追问才能激发，那是世世代代的人们都要面对的呵。

如果他肯改变，他就不会那么孤独；他一直这样孤独，所以他一定是非常固执。他也知道读这本书的人是未必听得进他的想法，但他还是那样说；评论的人们往往不买账（赞扬者也往往是“买椟还珠”），但他还要那么写下去。固执呵！固执背后，往往不是愚笨，便是自信（当然，常常是过头的）。我不好评论沈从文是怎样的情况，但我相信他是自信的——也许是在那些经历沉淀后，对自然和人世的教育本能的相信吧——固执得可爱。

沈从文被发现出来真好，他把人就当作人，自然就当作自然。当我们怀疑自己在作茧自缚，却又担心跟不上时代的洪流，或是淹没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回头望望：哦，原来也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值得尊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