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信：酴糜

　　酴糜，现今写作荼蘼，是蔷薇科悬钩子蔷薇的雅称。半常绿蔓生小灌木，有绿色攀缘茎，若以高架牵引藤蔓，可如蔷薇花一样，成为优美的花境。荼蘼花一般开在暮春。开到荼蘼花事了，是指荼蘼花开后，春天就要宣告结束，以立夏为起点的夏天，马上要到来了。

　　因此荼蘼的花语又叫作“末路之美”。《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就有麝月抽到“荼蘼――韶华胜极”的花签。背后的诗句即是“开到荼蘼花事了”。以花喻人不是什么新鲜事，以花事了暗示人物的命运，倒犹可玩味。一年春事到荼蘼，是韶华胜极，是繁华的顶峰。接下去的岁月，是可以想见的下坡路，可以想见的落寞。其实这落寞，小可到一个女子的命运，大可到一个家族落败一个王朝的衰败，世间所有繁华，都抵不过时光的力量，总是要败谢的。

　　有清淡流丽的女子曾经这样唱着荼蘼：“世上真是有太多太多魔力，太少的道理而太多太多游戏也只是为了好奇，没有什么歇斯底里，我一个一个人，谁比谁美丽，一个一个人，谁比谁甜蜜，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还有什么比看尽繁华的生命本身更荒凉落寞？想起不得不挥别的爱人，不得不亲手断送的爱情，让人渐渐丧失了热爱的勇气。曾有的天真已不复存在，生活所给予的启示，已然更接近于一种怅然的态度。无所谓坚持与执着，不过是低头走自己的路，寻找一点点安慰罢了。内心没有悬念，没有惊喜，只有着无比强大的哀凉。 

　　这，便是所谓的心事荼蘼吧！荼蘼这两个字，好比是锦灰堆。多少繁华与美丽，遇见荼蘼，亦难免沾染上一身颓废的灰，看尽世态炎凉之后，绝望吗？未必，只是多少有些难以言说的心灰意冷罢了。酸酸的，涩涩的，微微的苦，满是落寞无用力的滋味。

　　但在小时候，荼蘼不是这样的。荼蘼也不叫荼蘼，叫佛见笑。这名字取得好，但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又有何依据。只记得坊间如果有小女孩傍晚啼哭不休，就会有大人教做哥哥的拉着妹妹的手念一首俚语：“阿妹阿妹你不要叫，我带你去看佛见笑……”一边念，一边拉着妹妹的手转，转着转着，哭声不见了，只听见欢喜、活泼的笑声，回荡在昏黄的暮色里。这样的笑，是有感染力的，路过的人听了，也会忍不住微笑起来，心里柔软极了。日里劳作的疲倦与心里潜伏的忧虑仓惶，不知不觉就荡了开去……

　　想来，佛见笑亦有令人忘忧的意思在了。村言俚语的智慧，大概也在于只可意会，不可言说。正如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那种无言的妙意，心境纯净无染，至为安详、美好。无拘无束，又不着形迹。但我寻常所见的那一树洁白，难道真是神祗度尽红尘苦难之时，慈悲眼里的那一朵么？它是那么平常的花呀！多长在路旁，攀着树往上长，枝枝蔓蔓长得极盛，把树都压弯了腰，铺成一片浓郁的绿。若是长在路的上边，就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凉蓬。每次打从树下过，总要抬头望，担心它要塌下来，会压伤人。起风的时候，我总能听见风在叶间跳跃的声响，沙沙，沙沙，好像是有谁走踩着花叶轻轻走过一样。风从身后吹来的时候，是会令人两腋生寒的，清泠泠的一凛，感觉有些不同寻常，却又不害怕。

　　红尘白日，有什么可怕的？这样一蓬凉阴，春来开花，腾腾地冒出千朵万朵，清一色单瓣的白花，袅袅的香气被阳光一晒，直是熏人欲醉。撩拨得心儿痒痒的，尽想着去摘些花回家插，不然，手上拿着玩儿也是好的。长大后读到陆游的：“吴地春寒花渐晚，北归一路摘香来。” 一路摘香一路行来，这情形，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满心欢喜，忍不住拍着书兴高彩地跳起来，吖，可不就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吗？这是为我写的诗哟！内心有些细微的东西，就在笑逐颜开的瞬间，慢慢地落到了实处。从书里收获的安宁与欢喜，是会散发出光芒的，柔软而且静好。

　　人生里，有这些美好的物事铺垫，是件幸事。好比是一个人，坐拥了厚实的底子，心里有一抹时光无法擦去，无法遮掩的亮色，长大的路上，无论遇见多少灰心事，都能想起自己所拥有的美好，会找得到坚强的理由，不至于绝望到无法救赎。看见再多关于荼蘼的诗句，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人说：“啊，不是的，荼蘼不尽代表着落寞，衰败。它还代表着有过繁华，有过美丽。”

　　每次看见聪明美丽的女子以荼蘼喻自己，我都会微笑着想：这也是个幸福过的人呢。曾有过的美丽，不会消失，只要稍稍腾出一个角落，它们就会在心里继续生长。因此，我最爱这样一句话：“微风起，清芬藉，不减酴醿。”面对花开花落，依然坦然自得的姿态，最是美丽，教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