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有可能是在痛苦中产生。

想起那年做手术，开膛破肚，说起来可怕，但其实并不痛。痛是在手术做完以后，当你躺在病床上，身上吊着几根管子，床边摆着几台仪器，有亲人来给你说话，有朋友来给你送花，那时候你才真正痛了。

而手术台上，他们正在割你的时候，你甚至感到愉悦。

头脑是清醒的，似乎又不太清醒，知道在做手术，好像又到了别的地方。先是有些冷，然后就热了，暖乎乎的，行走在一片桃林中间。桃花盛开。从来没看见过如此温暖的桃花，暖暖地开着，一片粉红。心情莫名其妙地舒畅起来，想笑，想飘，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好。

第二天彻底醒了，医生说，好危险呢，失血三千多毫升，几乎就到极限了。

我知道，肚子里全是积血。有个吸管在肚子里吸，还有发动机的声音，吸满一瓶，医生还拿给我看，也许是给我脑后的麻醉师看，我顺便看见了，是那种输液时吊在架子上，用来装生理盐水的瓶子，一瓶是1000毫升，一共抽了三瓶。

我说，吸的时候有点难受，好像有只手在肚子里面翻，别的时候都不痛，还挺舒服的，我都睡着了。

医生笑了，说，当然舒服了，给你用了杜冷丁。

杜冷丁？那就是杜冷丁！明白了。

知道杜冷丁是一种药，镇痛的，类似吗啡。还知道有些人用杜冷丁上了瘾，和吸毒差不多。

我以为我一辈子不会吸毒，还是吸了！

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假如我得了某种绝症，痛苦异常的，我一定会央求医生，给我杜冷丁，至少，让我有短暂的舒畅，那也就是一种幸福了。

但是，用了一次，我还能忍受第二次？还能忍受每一次吗？用了一次，所有的坚持就等于报废了。你就有了盼望，只要一痛，就必定想着它，想着那短暂的解放。结果越用越多，越用越勤，不用就不成了。最后，哪怕不是病死，你也再不可能好好地活。

有些快乐，一旦习惯，就等于灭亡。

快乐本身就是毒，让你不能忍受没有快乐。而没有快乐的日子，总是占人生的大部分，人不可能时时地快乐着。

太强烈的快乐，让你丧失正常的感觉，正常的期待，把正常的愉悦也毁了，就像吸毒的人，不吸的时候，就无法忍受。

人其实很脆弱，经不起快乐的折腾。我想，医生不该告诉我，我最好不要知道杜冷丁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有些快乐不是你应该期待的，你最好根本不要知道。不知道，就永远不会去想，去要。

（刊发于《健康与营养》201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