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了一锅酸菜粉丝汤,大受欢迎,好大一锅全部消灭光了,鲁鲁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吃着酸菜粉丝汤,突然就想起了母亲。她是最会做酸菜的,这道酸菜粉丝汤也是她的拿手好菜。
那时候家里有好几个大坛子,现在已经很难见到那么大的坛子了,一米左右,有小孩的肩膀高。有两个坛子是从成都运去的,就像几年前我从成都举家到北京,也带来一个泡菜坛子一样,当年我们全家从成都迁到攀枝花,支援三线建设,带去的一大堆行李中就包括两个泡菜坛子——四川人总是和泡菜坛子形影不离。那时候的攀枝花叫渡口,很荒凉,和成都不能同日而语。
但不管再荒凉的地方,有了泡菜坛子,就有了美味,日子就可以过下去了。
妈妈做泡菜的手艺特别好,据她说,做泡菜是要看手的,手好的人泡什么都好吃,还不生花。手不好的,泡什么都不好吃,还容易坏酸水。
妈妈泡的菜特别好吃,由此我得出结论,妈妈的手是好手。这个结论是很能让人自豪的,就像旧时的女孩,做得一手好女红,那就是心灵手巧的标志,找婆家都有资本。好手就等于好人,就等于好福气,是完全值得炫耀的。
在妈妈的坛子里,一年四季总有好吃的泡菜,豇豆、青菜、萝卜皮,嫩姜、嫩蒜、红辣椒,应有尽有。在那个没有零食的年代,到泡菜坛里捞食,成了童年记忆中最快意的事情之一。抓一把刚泡熟的豇豆,一边滴着水,一边往嘴里喂,又长又软的豇豆垂在胸前,像一条小蛇一样晃来晃去。至今,这个经典的画面还让儿子羡慕不已。
有时候我也尝试着帮妈妈泡。开始妈妈不准,怕我手不干净,把酸水弄坏了。后来确信我的手是洗了又洗,绝不带半点油星的,也就准了。她在一旁指导我如何放盐,放糖,有时还要放花椒,放酒,放完这些,再把坛沿水换了。操作两次我就会了,真是很简单,我泡出来的菜和妈妈泡的一样好吃。
但是做咸菜一直是她亲自做,因为很麻烦。做咸菜要洗净、切细、晒蔫、拌佐料、存坛,工序多,而且量大,做一次咸菜一般都要做几十斤,光切菜就可能把手都磨起泡。辛苦的工作总是归妈妈完成,大概各家都是一样,总有那么多的家务事,琐琐碎碎的,年复一年的,自然而然的,都由母亲去做。从来没有一个母亲,因为累了,就可以不去做饭,从来就是如此。我只是有兴趣的时候才帮她打打下手,从来没有从头到尾自己做过。这就为这门手艺的传承埋下了隐患。
妈妈是万县人,长江峡谷的人做榨菜是出了名的,榨菜就是咸菜的一种。妈妈做的咸菜特别香,只要一开坛,院子外面都闻得到。高中时我读住校,每周回家一次,返校时必带的东西就是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满满一瓶炒过的泡菜,或者没有炒过的咸菜。其实,带回学校我自己根本吃不上多少,全被同学分了,你一勺,我一嘴的,片刻功夫就现了瓶底。但是我还是乐此不疲,有点炫耀的意思,看着同学津津有味的样子,心里甚是满足。
做咸菜一直是妈妈亲手操持,后来她身体不好了,渐渐不做了,咸菜于我也就越来越陌生。直到妈妈过世,直到我也人到中年,也要操持一家人的衣食,才突然醒悟,妈妈的手艺,到我这里,竟然失传了。就像她的故乡,她的老屋,她的亲戚,她的经历,她曾经所钟爱、所熟悉的一切,现在都只剩了模糊的印象,残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这一辈已经难以说清,我的儿子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传承的东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传承。想起我现在会做的回锅肉、红烧肉、麻婆豆腐、青菜丸子汤,等等,无一不是从小就会了的,经常和妈妈一起在厨房里做饭,自然就会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从炒菜做饭,缝衣补鞋,到读书学习,为人处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讲《增广》,给我讲《三国演义》,我的精神不就是这样不知不觉成长起来的吗?
不知不觉长大,不知不觉消亡。人的“知”和“觉”其实是很有限的。因此我常劝已经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把早年的事情写一写,就算是留给后代的遗产,让后代也知道一些祖宗的事。
父亲果然写了。今年回家过年,翻看父亲的手稿,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是客家人!四十多岁了,居然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血统,那种震撼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从父亲的记叙中知道,父亲的父亲是农民,后来进城学手艺,制得一手好冰糖,在当地有“鲁冰糖”之称。这门手艺让爷爷在城里站住了脚,也让他的儿孙们从此走出了鲁家坳。
人的历史很多时候就是一部迁移的历史。父亲到了县城,并没有继承爷爷制冰糖的手艺,而是读书去了。就像我最终也没有继承妈妈做咸菜的手艺一样。我的儿子极有可能也不会继承我,每个人的道路都是出乎意料的,我们无法预测。
把一切都放到时间的长河中,一切都会显得渺小、飘忽,然而它最终会流到大海的。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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