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与鸟:两个文化符号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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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光下猴鸟歌唱
此外又见贵州出土东汉连枝灯,横出的四个分枝上,分列着几只猴和鸟。猴与鸟立在灯枝,犹如身处林间,自得其乐。
猴与鸟的形象出现在灯柱和灯枝上,在战汉之际已不是偶然现象。这灯柱和灯枝显然是象征着林木,猴与鸟在其间跳跃歌唱,这难道只是当时工匠在表现自然之趣么?显然不是,因为这猴与鸟,一定是作为特别的文化符号出现的,它们也一定有特定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正是需要进一步考察的。
2、钱树上的狂欢
看到灯柱和灯枝上的猴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汉代的摇钱树,因为摇钱树上也常见这两类精灵的身影。
汉代的摇钱树,有树杆树枝,以青铜铸成。树上最多见到的是铜钱,还有西王母和东王公,不过猴和鸟也是少不了的角色,鸟立枝头,猴穿行在枝间,或者弯臂勾挂在枝上。
这些猴形是单铸后挂上树枝的,成群结队地出现,使得冰冷的钱树凸现出一种活力。有的猴与鸟同在,铸成一体,别有一番情趣。
摇钱树上的铜鸟们,嘴里衔着鱼儿,背上是一串铜钱。
四川绵阳出土的汉代摇钱树,树上的中心角色是鸟,枝上挂满了铜钱,重要的是还出现了骑马的射手。
这射手又是什么角色?
汉画中有一种特别的主题被称为“树下射鸟图”,因为出现频率较高,所以受到关注,吸引了不少研究者。画面构图常为一棵大树,树上有鸟集止有猴攀援,树下有马,还有弯弓射鸟与猴的射手。
汉画中的射鸟图,很明确表现的多是射鸟,因为鸟可以是阳鸟,所以画面被有人理解为后羿射日。又因为有时猴也出现在画面上,所以又被理解为养由基射猿的故事。故事见于《淮南子·说山训》的记述:“楚王有白猿,王自射之,则搏矢而熙。使养由基射之,矫弓操矢往,未之发,猿拥柱而号矣,发之则应矢而下,王大悦”。说楚王养了一只白猿,他要射猿取乐,白猿却夺过箭与楚王嬉戏起来。楚王令养由基射这白猿,在他张弓搭箭还未发箭之前,白猿就抱着柱子悲号起来,结果箭发时猿应声倒下,楚王好生高兴了一回。养由基善射,应当不是虚传,《史记·周本纪》和《战国策·西周策》都有记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这样的成语正是因他而得来。
虽然汉画表现的是射猴,但画面上的射手未必就是养由基。对射鸟意义的解释,让研究者们很费思索。曾经专攻汉画的信立祥先生在《汉画像石综合研究》中,对“树下射鸟图”的意义这样解释:子孙祭祀墓主前在墓地周围涉猎,因为要以猎物为牺牲。邢义田先生不认同这个说法,以为树下弯弓射鸟(猴)的这类图像,其意义是“射爵射侯”。他从内蒙古和林格尔一幅射鸟图的榜题(“立官桂X”)出发,认为桂、射雀、射猴与贵、射爵、射侯谐音,图像又与“立官”有关,是保佑子孙得官爵、得显贵之意。
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壁画,“立官桂(树)”的榜题,确实让人觉得这树下射鸟图就是一幅励志图。
河南郑州汉画树下射鸟图,因为树下有人骑着马,也容易让人想到“马上封侯”,虽然树上只见鸟没有猴。不过要注意的是,这里表现的树应当是连理枝,别有深意。
山东微山两城山也有一幅汉画,连理枝上有众鸟,树下有马,一人在树下搭弓射鸟。
微山两城山另一幅射鸟图,这是明确的连理枝,枝头不仅有鸟,而且有多达13只的猴。树下有马,而且有羊,左右各有一人正在射猴射鸟。这一幅图角色描绘完全,对于理解“射侯射爵”的说法很有启发作用。
河南南阳汉画和山东某地见到的双人树下射鸟图,一图有鸟有猴,一图只见鸟。看来鸟是一定要有的,猴在画面上有时可以缺位。
安徽萧县汉画像石中的树上的鸟与猴,树上有猴和鸟,形体比较夸张。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树并非是固定的品种,这两株树非桑非桂,也可以表现同样的主题。不过这里射手缺位了,这是并不多见的。
河南郑州出土汉画中的这幅射鸟图,表现的似乎是武士射鸟,英姿勃发的样子跃然眼前。
而山东滕州出土的汉代画像石射鸟图,见一人射中树上鸟,一猴立于马背,被称为“马上封侯图”,也算是名副其实。
将汉代画像石中常见的树下射鸟、射猴之象,定义为“射侯射爵”,这个说法的依据,是见于《礼记·射义》中“射侯者,射为诸侯也”的说法。郑玄注曰:“天子中之则能服诸侯,诸侯以下中之则得为诸侯。”古者以射选贤,射中者获封爵,因谓之诸侯。射技好不好,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射不中就没得为诸侯的资格。这个“侯”,本又写作“矦”,《说文》释为“春饷所射矦也”,是个象形字,从人,从厂,象张布,矢在其下,也就是箭靶。所以《小雅·广器》说,“射有张布谓之矦”。《诗·齐风·猗嗟》云“终日射侯”,就是终日练习射箭。
至于将鸟解为“雀”,再解为“爵”,如《集韵》释为爵位也,似乎于理可通。公侯伯子男卿大夫士,都是爵位。射鸟即是射雀即是射爵,射鸟成为求取爵位的艺术表现形式,也许在汉代是非常深入人心的。
大丈夫居士,生当封侯,死当庙食,这是汉代男子们的志向。不过将射鸟这样的励志图画装饰到墓室,显然并非是为死者表达这种志向,目的一定是为子孙求福祉的吧。
河南洛阳吉利区西晋墓葬石刻,也能见到射鸟图,可见汉代人的观念在后来依然延续着。
4、屋檐上的祥瑞
安徽萧县汉墓中见到的建筑图像,建筑下层有鸟形人像,有站立马(羊?)上的猴,屋檐上歇着鸟,居然有一枭。汉画中常见建筑上绘双鸟图像的画面,应当是祥瑞之象。
四川发现的一些汉阙,上面的刻画有时也见到射鸟图像。这一幅成都羊子山出土画像砖,表现的是单阙图像,阙体造型非常优美,檐下有双猴晃动,也是祥瑞意境。
有鸟有猴的汉画,虽然不一定都有射手出现,它们的意境应当是一样的。
5、婚媾里对子嗣的希冀
张晓茹学位论文《汉代画像中的“树木射鸟图”研究》,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另辟蹊径,认为这类汉画题材与生命传承繁衍有关,射鸟意为得子,表现的是生殖崇拜。她在论证中提到了高禖,也述及桑树桑林,这样的认识较以前诸说,又明显深入了一步。
禖,本是天子求子之仪。按《礼记·月令》所述,“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求子于天,是在玄鸟飞来的春日,不仅要享以太牢之礼,还要授以弓矢。这个细节过去易于忽略,不过郑玄注意到了,他说是“求男之祥也”。天子是带着有孕在身的嫔妃,将具有象征意义的弓矢授予她,冀望于生下男子。后来民间求子,也行禖礼,上行下效也。
有象征生育的玄鸟,有象征男性的弓矢,所以说射鸟之图与求取子嗣相关,联系到生殖崇拜,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这论证也留下一个遗憾,可惜忽略了野合图。
汉画中见有野合图,此一幅发现于四川新都,最为著名。过去定义为高禖桑林之会,也很贴切。以往人们注意较多的,是汉代这种春天流行的古俗,仅限于野合之俗的讨论,没有更深层次的开掘。我们仔细看去,虽然两男女的交媾占据了画面的中心,但不可忽略画面中对环境的交待。注意那一株不大不小的树,也不论它是桑是桂,它上面有两只攀援的猴和几只遛达的鸟!这让我们恍然大悟,桑林之会,猴鸟出现,求子的仪式感这么浓烈。
汉风如斯,汉代以后又如何?甘肃高台骆驼城魏晋壁画“树下射鸟图”可以给出答案,依然如斯。房前一棵树,树上歇着鸟,树下有人弯弓,树下射鸟,与汉时一样的追求。
还有甘肃嘉峪关魏晋砖画,被取名为“驱鸟护桑图”,其实依然是树下射鸟的含义。采桑妇人还在采桑,不过他的孩子已经长大,是一个可以持弓的男子汉,如愿以偿了。 而甘肃酒泉魏晋墓发现的另一幅壁画,则让人生出更多想像。一株繁茂的大树上有鸟有猴,树下一裸身女子半匍匐地上,有人称之为“生命之树”,也非常切题。这样的表现方式,较之用箭射似乎更易理解,孕育生命的期盼,有很高的目标,非侯即爵。
猴和鸟就这样成了两个象征,这两个由动物提炼出的象征符号,被汉代人模刻在砖石上,牢记在心眼里。
这篇小文,断续耗了我大半年时光,时想时写,终于觉得有了头绪,也有些自以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