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的堂哥走了
黎光寿/文
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接到侄女的电话,她说老井伯伯死了。“听讲他今天喝了酒,坐车回家的路上,从车上掉下来,被汽车压死了。”后来我又进一步打电话向其他人核实,说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当时的现场很惨,“压死他的那辆车还不知情,是第二辆车半个小时以后赶来,才发现他的遗体在路上,脑髓都已经被压出来了。”
侄女说的老井伯伯,是我的堂哥,过去我们都称他为“老井哥”。在我们的家族兄弟中,他今年62周岁,是最大的兄长之一。在我小的时候,他是我们村里的鬼师,不管是哪个家里有个什么灾难或者病痛,只要请到他,他都来跳一回。他跳过之后,处在病痛中的人往往也能够好起来。
老井哥爱喝酒,做鬼师以后,他很多次到镇上去赶集,总喜欢喝上一点酒。他的酒量不大,喝酒后很容易就醉了,回家的时候会直接跑到距离我们村子一两公里的山上驱鬼,整个寨子都能够听到他驱鬼的喊声。每次,当他的声音消失之后,他也总能够回来,不过他的衣服裤子总是被山里的荆棘撕得稀烂,浑身是血。
我曾经听说鬼师手下有十万天兵,而每次老井哥驱鬼,也总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晚上,他一个人能摸黑从镇上走路30里回到村里,快要到家的时候就会上山去驱鬼。开始我认为老井哥法力无边,到后来我听说他多次去驱鬼时,总被石头撞得头破血流,每次都要在家里休息上好几天,直到伤好以后,才恢复正常的行动,我才深深地同情起他来。
在20世纪90年代,地下基督教传进我们的小村子里,许多穷苦人实在没有出路,也就参加了基督教的家庭教会,每到周日都要聚集到某一个教友家去做礼拜唱诗。因为爱喝酒,爱捉鬼,老井哥耽误了许多时间,他家也经常处于经济困难状态,他也参加了基督教会。
当时参加基督教会需要将家里祖先牌位拆掉,这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争议,许多人对老井哥这样的行动表示不理解。但该基督教会不准抽烟喝酒,不准做鬼师,这挽救了他,他砸烂了自己的神坛,不再喝酒,从此也再也没有上山去驱鬼,让他的家庭生活恢复正常,他家的生活也渐渐好起来。正因为此,我们对地下基督教的反对才不是很激烈,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也能够和睦相处。
在老井哥戒酒之后,一天我母亲问他做鬼师的时候究竟用什么方法治好了我们的病,他说很多病其实都是心理作用,他跳完以后要杀鸡,让我们喝了鸡汤,还给我们吃了他自带的中药,我们的病才逐渐好起来。而我清晰地记得,每一次我生病以后,母亲总习惯于中西医结合,阴阳结合给我们治疗,而“阴”一般就是请老井哥来做鬼,这样保住了我的生命,至今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方法起了实际作用。
老井哥虽然不是我们村里最穷的人,但他是我们村里最不幸的人。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他因为经常上山捉鬼摔伤而耽搁了许多时间,家里农作物常常得不到很好的护理,因而在我们许多人家吃了白米饭好几年以后,他家才吃上白米饭。
老井哥一共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的大儿子陆生比我大一岁,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一次玩鸟枪,不小心对自己的下身开了一枪,几十颗铁砂打进体内。老井哥带着儿子到医院去做手术,花费了一大笔钱,终于把陆生从死神的手中拉了回来。
他的二儿子寅生比我小一岁,在我们小的时候,老井哥的父亲、我的大伯伯曾经给我们算命说我是文官,寅生是武官,说我们都很有前途。我和寅生是小学一年级的同班同学,他读了几年书以后就没再读了。在1999年我大学毕业回家那年,我听说寅生患了脑膜炎,送到医院治疗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另外家里也没有钱治疗,只能拉回家去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亡。
寅生的死亡导致了我们小村里信教和不信教的人们之间发生了冲突,我家二哥和母亲也属于信教的群众,而我和父亲、大哥等人都没有信教,但因为父亲过于正直,得罪了村里的其他人。所以发生冲突的时候,一些人的攻击矛头对准了我父亲,幸亏他反应即时,很快跑回家拿起锄头准备血战,否则我毕业的时候面对的一定是父亲的尸体。
老井哥的大女儿招生比我大将近十岁,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嫁了。可是她的命不好,在出嫁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一次上树摘水果,不小心掉下来不治身亡。这个消息我前不久才知道,今年已经距离她死亡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历史了。
他的小女儿我们习惯叫做老妹,是老井哥四十多岁以后偶然得到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出生我们所有人的估计都是避孕失败。在孩子出生之后,老井哥还曾经来找过我的母亲,说自己年纪已经很大了,很担心养不大老妹,想把她送人。母亲劝他既然生下来了,就要他她养下去。
他后来没有把老妹送给别人,而是缴纳了计划生育罚款之后,决心自己来养。本来已经停下了许多繁忙活计准备颐养天年的他不得不再次外出做苦工,挣钱养女儿。在今年我离别家乡八年之后回去,还看到已经62岁的老井哥去煤矿挖煤。正是在他的努力下,当时一个差一点要被抛弃的女孩子,今天已经变得健康活泼,成为一个大姑娘了。
在我们19户人家的小村里,没有任何一户人家像老井哥这样一个不幸接着一个不幸,没有一户人家像他这样连续两次白发人送别黑发人。没有哪一户人家像他那样在不想生育孩子的时候意外怀孕,再次生育了一个孩子,让自己年老的时候还要去做苦工挣钱养家。回想起他的过去,虽然他是不幸之中的不幸,但他已经是很伟岸的男人了。
听别人说,今天他离开之前,他喝醉了酒。当他从车上坠落的那一刹那,我想,他可能还在想明天究竟还要干多少活,还要挖多少煤,才能挣钱养自己的小女儿。但是,当他的头颅着地,车轮轧过去的时候,他一生的辛苦、所有关于人生的思考全部都结束了,他终于可以解脱了,获得了自由和新生。
他还有两个娶了媳妇的儿子,一个远在浙江打工,今天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家里的人还没有联系上他。一个就在家里做农活,已经在第一时间获知了他父亲的死讯,正在家里负责张罗。接下来就是老井哥的妻子,已经快60岁的一个家庭妇女,在儿子分家之后遭遇了失去丈夫的突然灾难,究竟应当怎样应对,已经很为难了。
因此,写这篇文章,是为纪念。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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