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3分
陌生人看到他从虚空中现身,这次他的神色比较平静,没有那些内疚、绝望和痛苦。陌生人放下心来,问道:
“请问,你这次……”
凌子风匆匆打断了他的问话,难为情地说:“请原谅我的纠缠不休,我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看看田茹是否过得幸福。我只用看一眼就放心了,不会陷进去的。但我刚才打算进入1993年时,机器一直显示‘调定时间无效’,我只好返回来请教你。”
陌生人耐心地说:“怪我没有讲清。这个时间来去器只能回到‘过去’,再返回到‘现在’,而不能进入‘未来’。所以,如果你是在1999年得到它,你就只能在1999年之前漫游。1993年当然是‘过去’,但对1989年它又是‘未来’,所以不能从1989年直接进入1993年,必须先返回到真实时间再进入它。现在你就可以去那儿了。不过,你走前我想先和你告辞,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该走了。”
“好吧,谢谢你,再见--可是你怎么同我辞别?你说过,不管我在‘过去’呆了多久,等我返回时,仍是离开时的此时此刻。也就是说,你仍在我的面前。”
陌生人说:“对,所以请你等一下,等我离开这儿以后你再按那个按钮。”
凌子风本来就不愿放陌生人离开,他把这人当成他回到真实世界的保障。他立即笑着说:“既然这样,请你再陪我一会儿吧,反正这又不会浪费你的时间,行不行?也许我再次返回时还要请教一两个问题呢。”
陌生人犹豫着,他急欲离开这具魔环,它给持有者留下的可不是什么甜蜜的回忆。但他无法摆脱凌子风的纠缠,因为不管怎样,凌子风总能及时地从过去世界返回并赶上他。他勉强地说:“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凌子风眉开眼笑地说:“谢谢,衷心感谢。现在我要返回到1993年12月8日了--不不,我真糊涂。这一天本来是‘前一种’生活中我同田茹结婚的日子,现在这次婚礼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如果我想看到田茹同别人结婚,我该返回到哪一天呢?我不知道这个时间。”
“你可以用*号代替具体年份,再加一个注解:田茹结婚的时刻,机器会自动搜索的。”
凌子风得理不让人地喊道:“你看,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所有的秘诀都告诉我呢。下次我返回时,你一定要倾囊而授,以后我就不会麻烦你了。”
他按照陌生人的指点调整好时间,按下“同相入”。这次进入花费的时间稍长,魔环内吱吱地响了一会儿,然后空间一阵抖动。
1992年9月6日上午11点49分同相入
小点点在水面上踢着脚丫大声叫嚷:“我不嘛,我不嘛,我还要玩水,要玩到天黑!”
若男穿着天蓝色的游泳衣,托着小点点在戏水。两岁的点点面色红润,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她玩得很尽兴,头发也打散了,活脱一个疯丫头。若男不解地说:“干嘛急着要走?刚刚玩了一会儿,点点还没有过瘾呢。你不是答应她玩一天吗?”
凌子风焦急地说:“我刚想起,田茹要在今天中午举行婚礼,我们不能不去的。”
“田茹是谁?”
“到现在为止,她对你我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不过,今后她会成为咱家一个很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男咕哝着说:“神气得你,好像个预言家似的。你那时说我要生个小子,咋会生了个女儿?”
不过,她说是说,实际还是很信服的。不知道凌子风从哪儿学来这些神神道道的本事,结婚近4年来,他确实做过一些很准确的预言,比如1991年的伊科之战,92年的美国十大畅销影片,等等。现在她相信丈夫说的并非虚言,于是她劝小点点:
“点点,听爸爸的话,你不是最爱看花娘娘结婚吗?那儿有好多好多客人,汽车上都扎着彩球,新娘穿着漂亮的婚纱……”
小点点果然中计了:“好吧,咱们走吧,看完结婚再回来玩水,好吗?”
他们给小点点穿好衣服,梳好辫子,叫了一辆出租直奔金鸳鸯首饰店。他知道这儿有田茹最喜欢的那种珍珠项练。项练洁白晶莹,在天鹅绒的首饰盒中闪闪发光,标价是1200元。若男吃惊地说:“1200元?子风,咱们也随份子送个200元的红包就行了,哪有人生面不熟的,一下子送这么重的礼?”
凌子风说:“听我的,回去后再跟你解释。买吧。”
若男不情愿地掏出长城卡。
他们先到田茹家打听到新房的详细地址,乘出租车急急赶去。等他们赶到时,新郎正抱着新娘进门。田茹一袭洁白的婚纱,娇慵地挽住丈夫的脖颈。他们挤进去,耐心地等仪式进行完,来到新郎新娘身旁,凌子风微笑着说:
“恭喜你们。我们知道得太晚,这就急忙赶来了。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点点,把礼物送给叔叔和新婶婶。”
小点点在妈妈怀中高高举起首饰盒,口齿清楚地说:“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这当然是妈妈教的话,来宾们都高兴地鼓掌,田茹和新郎陈习安迷惑地看看对方--他们都以为来客是对方的朋友--接过礼物。凌子风对新娘轻声说:
“请打开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式样。”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开盒子,立时一声低呼。盒内是一条漂亮的珍珠项练,展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她酡颜晕红,衷心地说:“谢谢,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凌子风挥挥手:“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田茹对他没一点印象,这串项练也没勾起她的任何回忆--要知道这正是田茹和他结婚时戴的那种式样!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和田茹的婚姻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和平行时间里,此时此地的“这个”田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记忆。
新郎的大哥赶忙为新客人安排了座位,喜宴开始了。席上,大哥把凌子风当成了重点对象,频频劝酒。若男竭力抵挡,说:“大哥,他真的不能喝酒,两杯灌下去就要胡说八道了!”
新郎的大哥不依不饶地又敬了一杯:“不行,今天非要一醉方休!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知道你们一定是习安或小茹的好朋友。今天不喝足,就是不给大哥面子!”
凌子风这会儿心境异常轻松,笑道:“若男你别挡,今天我高兴,要陪大哥喝个痛快!”
若男恼火地瞪他一眼,不好再劝。几巡过后,凌子风的脑袋已经胀大,舌头也开始发直。若男十分着急,却劝止不住。更要命的是,新郎新娘也敬到这一桌上了。新郎满满倒了6杯酒,让新娘双手举过来,恳切地说:
“请大哥和大嫂满饮这6杯。抱歉得很,我俩都眼拙,到现在还没有想起大哥大嫂的名字。”
新娘没说话,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他。凌子风想,她确实想不起我了,一刹那间微觉伧然,但这点思绪一闪即过。不要再牵挂这个世界的悲欢了,应该高兴的。他与若男,田茹与这位陈习安,一定都会有一个幸福的一生。他接过6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
“你们本来不认得我,咱们之间的缘份是在前生结下的,说来话长,闲暇时再说吧!”
新婚夫妇困惑地笑着,这位仁兄一定是喝醉了,在说疯话。他们又为若男倒了6杯,凌子风又接过来:
“内人不会喝酒,我代劳了吧,祝二位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12杯喝完,若男扯扯田茹的衣袖,偷偷示意实在不能再灌他了。两个新人不再勉强,转向别的客人敬酒。小点点看见爸爸满脸通红,格格笑着,点着爸爸的鼻子:“爸爸喝醉了,爸爸是个大酒鬼!”
凌子风威胁地说:“不许胡说!谁说我醉了?”
若男调侃地说:“爸爸没醉。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尽说废话,点点,你看爸爸,一定能把嘴巴闭上!”
凌子风倔强地说:“我当然能闭上。”他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我没有醉,我只是高兴。我们三个人都有了圆满的结局。田茹会心安理得地和“新”丈夫生活,为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不对,这里有一点点不对,是什么呢?……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新人们敬完一圈,说:“失陪,各位请吃好。”便要转到另一桌去,经过凌子风的身边时,他忽然抓住新娘的手,急急问:“田田呢?”
新娘吃惊地瞪圆眼睛:“什么田田?”
若男知道丈夫醉了,怕他作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忙来拉他,但凌子风的手掌像铁箍一样箍住田茹的胳臂,恼火地说:“当然是咱们的儿子田田,那个最聪明最逗人爱的小神童,你怎么能忘了呢?”
满座皆惊。新娘面色苍白,强忍住眼泪,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专程来搅混她的喜宴,败坏她的名声?新郎和若男都双目冒火,他们对凌子风的醉话有几分相信,因为那件1200元的贵重礼物本来就惹人生疑。几个邻座的小伙子已经逼过来,摩拳擦掌的,要来教训这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新郎倒还冷静,不愿在吉日良辰把事闹大,便抑住怒气,拦住那几个小伙子:
“他是喝醉了,满嘴胡吣,大林,你们几个把他架出去。”
凌子风看到满座的敌意,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解释:“你们误会了,新郎你也别多心。我没喝醉,也没认错人,就是这个田茹,一点儿也不错。不过她生田田的事发生在另一个宇宙内,另一个平行时间内,此时此地的田茹并不知道。”他恍然大悟,捶着自己的脑袋,“是我糊涂了,既然这样,我问她有什么用?我得去那个平行时间里去找田茹。”
他颓然坐到椅子上,开始急急地调定魔环上的时间。一座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醉。若男强忍住泪水,真想抱上点点一走了之。但她看见几个壮小伙子正向丈夫逼近,怕他吃亏,不敢离开。凌子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自顾按下魔环的“返回”钮,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后听到的是点点的哭声:
“爸爸!爸爸!你到哪儿去了?”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5分
醉醺醺的凌子风忽然现身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很奇怪,两人从黄鹤酒家步行过来时,凌子风并没有多少醉意,那么,他的醉意是从“过去”带来的?从理论上说这完全不可能,因为一个时间旅行者在返回现在的时候,应该完全恢复出发前的形态。但眼前这个人却分明满身醉意,他口齿不清地急急忙忙地说道:
“我要找田田,我的儿子田田。先生,怎样才能找到我的儿子田田?”
陌生人苦笑地端详着他,似乎不相信他是如此弱智。他说:“我想凌先生在返回过去之前,对此该有一点最起码的了解吧。你已经按自己的意愿和若男结了婚,和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点点。田茹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田田。”
凌子风急急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田田是个少见的神童啊,他很可能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在人类历史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这种神童是很难得的,怎么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呢?”
陌生人断然说:“很遗憾,这件事情无法可想,当你决定救下若男并和她结婚后,田田就根本不存在了!”
凌子风的神情已近于癫狂,喃喃地说:“那么是我杀了他?实际上是我杀了他?”
陌生人已经不耐烦了:“怎么能这样说呢?从概率上说,你和无数女人都有结合并生儿育女的机会。但这无数个可能的组合中只有一个会成为既定事实。当你的生活发生这么一次‘坍缩’后,也就斩断了其它婴儿的出生之路。你能说这无数有可能出生但未能出生的婴儿都是你杀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田田毕竟已经出生并活到7岁了呀!”
陌生人冷冷地说:“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劝你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下决心挑选一种生活,目不旁鹜地过下去吧。另外,请你记住,不想再拥有它时,要为它找一个新的主人。凌先生,我要同你说再见了。”
凌子风彷徨无路。他很想按陌生人所说,挑选仅仅一种生活。但挑选哪一种?几种生活已经揉来搓去,弄得皮破肉烂,不堪入目。更要命的是,不论挑选哪一种生活,他都不可能“目不旁鹜”,他都要操心另一种生活中亲人的命运,牵肠挂肚,摧心裂肝,一直到他疯狂。
他如果挑选第一种生活,就要认可若男的死亡;
他如果挑选第二种生活,就要扼杀田田的生命。
十年前,若男的不幸使他痛不欲生,但毕竟那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外。而现在,若男或者田田是否死去却是取决于他的决定,他该如何选择?该留下哪一个而“杀死”哪一个?
陌生人看见了他的绝望和无奈,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当然能深深理解,但是爱莫能助。他叹口气,又说了一遍:
“凌先生,再见。”
便转身走开。走了十几步后,他才听到凌子风的回答,像是答话,又像是自语:“再见。我要把这个不祥的东西送回原地,不让它再害人。”
陌生人立即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如果他想把魔环留在唐朝,那他自己也不可能返回了,他是以这种自我牺牲来求得解脱。陌生人觉得内疚,毕竟是他造成这种局面,他想尽力劝劝凌子风,扭回头,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空气还在微微振荡。
凌子风已经走了。
陌生人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如果凌子风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这个决定,也许他随后会后悔,会使用魔环返回这里。10秒后他仍没有返回。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陌生人忽然想到天福寺地宫中那封短柬,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悟到短柬的含义:
“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琢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能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
当时他就纳闷,为什么凌风子修行的时间有零有整,是如此准确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现在他明白了,仙人并不是什么凌风子,而是凌子风;他于1999年得到魔环,在绝望中回到唐朝并死在那里。临死前他肯定对某人(很可能是位僧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留下魔环;而那位对高科技一窍不通的唐朝和尚把这些话半生不熟地吞下去,写出那封短柬,与魔环一起葬在天福寺地宫。
然后,魔环在20世纪八十年代被发现,几经辗转,来到凌子风手里。这是一个闭口的时间循环,周而复始,没有开头和结尾。至于外星人的这件宝物是何时添加在这个循环中?恐怕只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远处出现了汽车灯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河边。一高一低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然后出租车转过灯光,把大灯对准岸边,那两个人影在光柱中蹒跚地走过来,边走边喊:
“子风!爸爸!你在哪儿?”
听得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小孩。小孩的声音很尖,无法辨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陌生人知道这是凌子风的家人来寻找他,但究竟是若男和点点,还是田茹和田田?他不得而知。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儿将会很尴尬,凌子风的妻子肯定不会相信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唐朝,说不定,她会把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当成杀人凶手。陌生人苦笑一声,悄悄离开岸边,走了很远,还听见两人焦急绝望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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