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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哲学:思想星空 |
1925年6月16日《杂忆》之四:卑怯的人性与强悍的执法
孔老先生说过:“毋友不如己者”。其实这样的势利眼睛现在的世界上还多得很。我们自己看看本国的模样,就可知道不会有什末友人的了,岂但没有友人,简直大半都曾经做过仇敌。不过仇甲的时候,向乙等候公论;后来仇乙的时候,又向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来,倒也似乎并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敌。但怨敌总常有一个,因此每一两年,爱国者总要鼓舞一番对于敌人的怨恨与愤怒。
这也是现在极普通的事情,此国将于彼国为敌的时候,总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国民的敌忾心来,使他们一同去捍御或攻击。但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国民是勇敢的。因为勇敢,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强敌以报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眼见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什么?
或者要说,我们现在所要使人愤恨的是外敌,和国人不相干,无从受害。可是这转移是极容易的,虽曰国人,要借以泄愤的时候,只要给于一种特异的名称既可放心利刃。先前则有异端、妖人、奸党、逆徒等类名目,现在就可用国贼、汉奸、二毛子、洋狗或洋奴。庚子年的义和团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为教徒,据云这铁证是他的神童眼已在那人的额上看出一个“十”字。
然而我们在“毋友不如己者”的世上,除了激发自己的国民,使他们发些火化,聊以应景之外,又有什莫良法呢。可是我根据上述的理由,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需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需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这声音,自然断乎不及大叫宣战杀贼的大而宏,但我以为确是更紧要而更艰难伟大的工作。
否则,历史指示过我们,遭殃的不是什莫敌手而是自己的同胞和子孙。那结果,是反为敌人先驱,而敌人就做了这一国的所谓强者的胜利者,同时也就做了弱者的恩人。因为自己先已互相残杀过了,所蕴蓄的怨愤都已消除,天下也就成为太平的盛世。
总之,我以为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靠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现在,应该更进而着手于较为坚实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