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
朋友出门,带回来两方镇纸。原色樟木,疏落有致的纹理,散着淡淡的木香,面上是启功先生的字:“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一见即倾心,木也喜欢,字也喜欢,意更喜欢。
据说,启功先生也极喜欢这幅联,手书挂在自己屋里,是视为座右铭的。鲍丈清著的《启功杂忆》开篇,此联即独占一页。
“(此联)既为题笺,意存深远,秉烛洞微,精义微妙,真可悉者,有大智慧。
”
此大智慧是什么呢?我想,短短十四个字,道尽了对人生的洞彻和坚守。
人们常说一句话,“人生在世”。那么,人如何生于世?该如何安身立命?人该追求些什么,该怎样去追求?一个人从胚胎细胞成形的那一刻起,这些问题便挥之不去,一直伴随到老死那一天,无休无止,纠缠不清。
对于这些问题,不同的人是有不同的解答的。面对人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喜与忧、盼与惧。比如战士,盼的马革裹尸的凯旋,忧的是老死卧榻之上;资本者,盼的是天下财富尽归囊中,忧的是囊中羞涩一贫如洗;政治者,盼的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忧的是权柄即失寂寞老去;学问家,盼的真知灼见青史留名,忧的是生之有涯而知识无涯.....
“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则只能属于启功先生这样的狷介书生。
人生有两难:一曰拒浮名,一曰保本色。
凡俗之人,身在名利场中,哪能躲得开名缰利锁。一般看来,人生的价值,系于名与利。求名逐利,天性也,人的功名之心无法也不必断绝。古时的致力仕晋也好,今人的汲汲财富也好,或者教授高工的职称也好,或者这个家那个员的桂冠也好,无不是名利使然。但是,“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白居易),在追逐的过程中,很多人慢慢会迷失了自己:哪些是该舍力以求的,而哪些是不必的浮名?迷失之后,反而把无意义视为真意义,为了浮名煎熬体魄、耗散心智。当知“浮名应未似身亲”,这就是苦,这就是累。诗圣杜甫说过:“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伴此生。”胸中有百万甲兵的范老子仲淹也说:“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忍把浮名牵系?”拒浮名,在于知足、知不足。知足,是说要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知不足,是说要清楚自己能得到什么。这需要大清醒,需要大智慧,也需要大舍得,说难也难,知难不难。
古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看来,保本色这件事,连普通的英雄都做不到,非要“大”英雄不可,可见本色之难。本色是什么?宋人严羽《沧浪诗话》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悟乃为本色,乃为当行。”一个“悟”字,谈诗论词可以,用以立身处世,就有点神秘主义的嫌疑了。“以为天与地,自然之本,色条乎玄黄而后纷彩万殊,本分乎方圆而后形态万殊。自然之法也,曰道。于人,灵气之所聚,喜恶扬抑哭笑悲欢,尽皆率性而行。始谓之本色也!” “行本乎性,悲乐从于形神。喜恶悲欢何为不形于色?率情纵意,是谓本色也! ”一个人呱呱坠地,本来是一张白纸,上面只写着“天性”,可是随着一个人社会化的过程,天性是渐渐消磨的,直到戴上一副副的面具,这是生活的需要。本色,不是不要面具,而是把面具作为自我的完善和修炼,让人更好地看到本色;不是磨去棱角,而是让棱角既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不是目无他人唯我独尊,而是用最自然和最本色的自己去和别人交往;不是为本色而本色,而是不拘泥,不做作,说自己的话、唱自己的歌。其实,保持本色,古人早说教导过我们:外圆内方。也就是说,做人处世,“内”要秉持自己的风格,自己的个性,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原则;“外”要适应周围大环境,不能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拒浮名、保本色,唯有其难,才是真修炼。启功先生有《自撰墓志铭》曰:“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面微圆,皮欠厚,妻已逝,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日陋。身与名,一齐臭。”只此数语,即可见其修炼。
“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值得时时警省之,砥砺之,修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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