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散文《边城的黑夜与白天》载于《文艺报》新作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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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的黑夜与白天(散文)
甘建华
进入茶峒的时候,恰是暮春向晚时分。只见右侧的马路边,一个农人牵着一头母牛,后面跟着两只小牛犊,慢悠悠地往前而行。忽然间,觉得这样的场景分外亲切,仿佛穿越到了百十年前的湘西。
来茶峒当然是慕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之名,将近40年前,我在青海高原读书时,首次读到《沈从文选集》,《边城》经典开篇语至今犹能琅琅成诵。“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晚餐在玛汝吉扎生态腊味馆,苗语意为“美好的地方”。酒家门首、屋檐下和二楼,悬挂着许多红灯笼,上面写着“茶峒”“翠翠”几个字,黑夜中异常耀眼,也给外乡人增添了一份温情,甚至几丝惆怅。当地人则愤愤地说:“原本蛮好的一个茶峒地名,从清朝开始叫起,不知哪个头脑发热,非要改成‘边城镇’,真是莫名其妙。”茶峒是一个汉语词汇,苗语中的“茶”指的是汉人的“汉”,“峒”的意思是指山中的小块平地,也是旧时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合起来就是汉人居住的小块平地。这儿距花垣县城23公里,地处湘黔渝三省市交界处,故有“一脚踏三省”之说。
店家端上来一个火锅,说是“一锅煮三省”,就是湖南的角角鱼、重庆的酸菜、贵州的豆腐,也有人说是将湘黔渝三地的口味融合在一起。豆腐、酸菜无需饶舌,所谓角角鱼,其实就是长沙的黄鸭叫,我们衡阳人叫黄沙鲴。鱼鳞乌青色,胸鳍边缘硬,长大后变成角,故边城人称之为角角鱼。它生活在清澈见底的水中,一般二十公分左右,重约三四两,最重不过半斤,肉质鲜美细嫩厚实,煮熟的鱼分离下来的肉不含刺。平时我们有各种煮黄沙鲴的方法,但在茶峒晚餐这样吃,佐以当地的茶叶酒,无疑有了一番地方特色风味在焉。
流过茶峒的小河叫清水江,这个“江”字太夸张,其实只是酉水的一条支流。酉水别称白河,又叫更始河,乃长江支流沅江的最大支流。当地政府开发旅游产业,将茶峒河街修理得宽坦而平整。透过迷蒙的夜色,远处的风雨桥灯火绚烂,仿若人间仙境一般。河边有一株硕大的洋槐,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但余馨仍在空气中弥漫,树身却不见铭牌,估计有一二百年树龄。沿途有民宿、清吧、音乐吧,还有一座斜撑加固的新式吊脚楼。各处人员都不太多,年轻人也不主动招揽生意,没有凤凰县城的喧嚣与张狂,倒是极中我等诗和远方的意趣。边城就得有个边城的样子,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以恬淡之美为最高美学风范,营造出一种世外桃源的安逸祥和。
前头有一个名联坊,说是清朝花垣县苗人举子石板塘,畅游尖岩山时得一联:“尖山似笔,倒写蓝天一张纸;”却一时没有想到下联。后世文人所对者甚多,但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故而成了绝对。木板上五副没有署名的下联,来自早几年的应征对句,也是差强人意,网上颇多质疑,分别是:“边城如画,描绘人间千般情。”“青江如链,横穿边城三颗珠。”“银河如镜,俯照红尘万颗星。”“苗河如墨,狂草大地万卷书。”“清江如歌,直唱翠岛三省情。”旁边简介有黄永玉大师撰联:“酉水如镜,顺流碧海两婵娟。”其实也不甚高明,有懂楹联者说是不合联律。背面又是五副,倒是晓畅明白,道的是当地名胜风物之美,其中一副:“春染边城,情山福水丹云润一方;渔歌唱晓,珠圆玉润花胜火。人和画境,湘味黔风渝韵百里;古渡迎仙,翠雨紫烟莺啼诗。”似为两副联语叠加而成,有晓事者在旁边捻须微微一笑。
夜宿悠然时光民宿,乃一北京来的男子收购打理,每一处花草石木皆可见匠心,比城里宾馆情趣盎然得多,价格也公道得多,看来民宿是今后旅游的发展方向。开门见洁白干净的床上,摊着一本沈从文《边城》插图版,业已破旧不堪,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仿若如对旧友,感叹一本书的好命。
《边城》完稿于1934年4月19日,书前《题记》声明“我这本书不是为这种多数人而写的”,之前已经读过。随后的《新题记》写于1948年,却是初次看到,《边城》的成书经过讲得一清二楚。编者文后注明:“本文原由作者题写在上海生活书店初版的样书上,收入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全集》前未曾发表过。”
民十(1921年),随部队入川,由茶峒过路,住宿二日。曾从有马粪城门口至城中二次,驻防一小庙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数次。开拔日微雨,约四里始过渡,闻杜鹃极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约高上二十五里,半路见路劫致死者数人。山顶堡砦已焚毁多日。民二十二(1933年),至青岛崂山北九水路上,见村中有死者家人“报庙”行列,一小女孩奉灵幡引路。因与兆和(沈妻张兆和)约,将写一故事引入所见。九月,至平(北京)结婚,即在达子营住处小院中,用小方桌在树荫下写第一章,在《国闻周报》发表。入冬,返湘看望母亲,来回四十天,在家乡三天,回到北平续写。二十三年(1934年),母亲死去,书出版时心中充满悲伤。二十年来,生者多已成尘成土,死者在生人记忆中亦淡如烟雾,唯书中人与个人生命成一稀奇结合,俨若可以不死。其实作品能不死,当为其中有几个人在个人生命中影响,和几种印象在个人生命中影响。
边城的早晨是被各种鸟儿叫醒的,其中有杜鹃婉转的啼声,是不是沈从文百年前听闻过的那只,却是不得而知。睁开眼睛一看,才4点过几分钟,晨光熹微,却已了无睡意。坐在阳台的吊篮中,将养了好一会儿神,天色渐次分明,光感与空气感都很新鲜。昨夜没有看清的近处河流,河坎雪浪飞溅,平缓处变幻着琥珀色与豆绿色。远处黛青色的山影如画,从文广场那边有人舞刀弄剑,有人打着陈氏太极拳,还有人做广播体操,却没有看到别处常见的广场舞。
出门见到一排城垛,稍远处有一座石头砌拱的穹形城门,可以并排行驶两辆大卡车。向当地有学问者打听,说是清代嘉庆七年(1802年),茶峒设有协台,驻扎着一名副将,官衔仅次于总兵,可见其地理位置之特殊。《边城》有言:“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修筑的石头城长412丈,高一丈一尺,设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门楼上有4座炮台,400多个垛口,坚固巍峨,易守难攻。古城被群山环抱着,北面的山名太山,左依九龙山,右傍香炉山,南朝凤鸣山。清水江由南而北穿城而过,沈从文称之为“茶峒大河”,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
前些年修建的河边步道,曾经过洪水的猛烈冲击,现在却是清清爽爽的。但见三两只白鹭从湖南这边的树桠,绕过重庆的黑瓦翘檐,飞向贵州那边的山脊。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精致男子,正在激情澎湃地录制抖音视频,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推介的却是边城风光物候。同行者都已起来晨游,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嚷嚷着“空气真的好新鲜呀”。大家聚集在“茶峒古渡口”石碑前,商量着坐拉拉渡去对面的重庆。恰在此时,有人接到友人的电话,问他现在何方,他便如实禀报道:“我现在湖南,准备去重庆吃碗面。”可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其实茶峒对河就是重庆秀山县洪安镇,再往南行十来公里,就是贵州松桃县迓驾镇。
《边城》中并无“拉拉渡”字眼,什么时候有的这个雅致名词,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但口中说着,嘴里念着,再看步道上的指示牌,总会有一股文气氤氲脑海之中。依然是沈从文笔下的方头渡船,那时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竹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竹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地牵船过对岸去”。现在则是一条钢缆,把铁环挂在钢缆上,船上人用一只凹口的短木棒,搭在钢缆上一拉一拉,船就缓缓地驶向对岸。钢缆与拉船木头互相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拉拉渡”这名称真是再形象不过。《边城》说渡头属公家所有,过渡人不必出钱,如果有人心中不安硬要给钱,管渡船的必定不要:“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现在过河则要两元钱,没有现金微信扫码也可以。艄公大约六十多岁,戴着一顶旧泥帽,衣服裤子上满是灰尘,面色铁青,似有心事的样子,任你问什么都不作答。我们猜想或许是没有翠翠,也没有那条黄狗的缘故吧。
上了洪安那边的渡口,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刻着“拉拉渡”三个字。旁边有一座猩红色塔形建筑,“文革”时期的标语口语十分清晰。抗战时期,南京国民政府一部分由此撤往四川。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在此临时驻扎,司令部旧址是一幢外观白色的“复兴银行”,附近有一个进军大西南陈列馆,还有刘伯承、邓小平挥手的铜像。沿着一条老街往上行,青石板道没有茶峒平坦,镇上也没有茶峒整洁安宁,听说经济状况反倒比茶峒强。两旁古建筑均有高大结实的封火筒子,造型奇特,工艺复杂,高过房顶数米,形成独特的人文地理风貌。
沿着洪茶码头往下走,穿过桥洞,即可走进“鸡鸣三省亭”,说是从三省传来的鸡叫声都能听到。更加怪异的是,我随手打开手机,竟然收到来自三个不同省份的信号。昨夜所见霓虹灯闪烁的“三不管岛”,却是真有这样的一座小岛,旧时既不属于湖南,也不属于贵州和四川(今重庆)。民众矛盾冲突激烈时,双方便相约到岛上械斗,三方官府概不过问。现在天下太平,自然没有这样的事情了。相比较而言,土家族、苗族杂居的洪安镇,可能民风比茶峒镇更为强悍,因为苗语“洪安”就是“流血之地”的意思。那座风雨桥头的对联也颇有意思:“湘不管,黔不管,我馆;山也转,水也转,文传。”
昨夜甫来茶峒,即问可有当地文史资料介绍文字,纷纷摇头摆手。今晨路过洪安书店再问,老板是年轻的夫妻俩,说是除了《边城》,其他啥都没有。再往前,有文联、书画艺术馆之类的招牌,也不知道他们成天在干些啥。返回茶峒民宿,与老板说及心中疑惑,他竟然央求我写一个,酒饭管够,真是有意思得很。
来茶峒必定到翠翠岛,有人以为“三不管岛”就是翠翠岛,其实大谬不然。“三不管岛”只是一个小沙渚,翠翠岛却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宛如一艘渡船停泊在清水江上。上岛必须坐船过渡,来回连带门票每人20元。小岛大约千余平方米,以《边城》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不远处的的青山边有座小白塔,点缀着百年前的边城故事,引诱今人发思古之幽情。岛上树木蓊郁,正是小丑火棘盛开时节,繁星般的点点白花中,探出三五枝红色的杜鹃花,晴日艳阳照射下有着一派明媚的春光。
当地人说翠翠雕塑的形象,是黄永玉根据湘西籍歌唱家宋祖英的身材相貌而设计。先前从镇上眺望过来,发觉雕塑高出周遭所有的树木。待到了岛上,围绕着雕塑走一圈,才晓得雕塑人像高达9米。《边城》明确写到翠翠17岁,“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纯真无邪的少女文学形象。在此却衍变成了少妇大嫂,体格健硕,孔武有力,大腿粗壮堪比竞技名将,脑后盘旋着一根冯骥才小说中的武林辫子,右手举着的花束紧贴耳边,见者无不说在打手机。狗像则至少有三四米高,狗爪子比人脚还要大,尾巴高翘如一根大棒槌,小黄狗个头堪比白色的北极熊。而雄性北极熊肩高不过1.6米,身长最多2.6米,直立起来身高最多3米。这个雕塑当初的设计可能没有什么问题,但在建造过程中失之于机械作业,缺少动态感和立体感,与湘西苗族少女的身形比例相去甚远。
不远处一堵石壁上,镌刻着黄永玉题写的“翠翠岛”,翠绿色勾勒的黄体美轮美奂,真是对得起这天地大美。另一堵石壁上,有他2005年6月23日在茶峒写的分行诗《等待是美丽的、忧郁的……》:
花垣,花园,
花垣是湘西的花园,
花园的花园就是茶峒,
花园的花园的花园就是翠翠岛。
翠翠岛上有一位美丽、忧郁的翠翠,
她一天又一天地等待
大傩和二傩几时回来?
沈从文曾经说过:“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黄永玉这首诗当如是,他今年也已经97岁了。反观沈从文的《边城》,没有喧嚣的辞藻,也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有言语的亲切。可令人绝倒的是,距黄永玉两处题壁不远的地方,竖了一个“翠翠岛简介”的木牌,无厘头扯上了“你见或不见,你来或不来……”《边城》结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多么隽永而耐人寻味的句子,难道抵不上误传的藏人仓央嘉措的所谓诗句么?
一行人返回茶峒镇上,再到昨夜徘徊未能进入的百家书法园,说是前中国书协主席沈鹏先生题签,汇聚全国百位书法名家,集体书写《边城》名篇。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门联居然是电脑字,纯粹的民间顺口溜或戏谑语:“边城通晓人间事;翠翠笑迎天下宾。”上联不知所云,下联居然将翠翠当作薛涛式的卖笑女。似乎突然间明白了,当地有老者劝告我们不要进去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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