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茅洞桥年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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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茅洞桥记 |
茅洞桥年景
文 / 张雄文
(选自《人民日报》2019年2月11日第20版大地副刊,《文学风》2019年第4期转载)
[2018年2月5日,腊月廿日,张雄文(右)与甘建华(左)、方八另(右)在茅洞桥赶场。 徐爱国/摄]
嫩黄的阳光从远处山峦缓缓地漫过来,与温婉的晨雾缱绻缠绵时,茅洞桥的街巷早已柴火上的鼎锅一般沸腾了。老街、玉泉街、新桥街、水对街、乐富街、衡祁路、六顺路等,都像沉睡中欢然醒来的一群群雪地企鹅,或者人家晒出的一盘盘桑蚕,人影绰绰,挨挤不开。
不宽的街道上,两边多是挤占了大半路面的摊点,有原来的铺面得地利之便倾其所有,大大方方地将货物摆出来,门前圈占一处“黄金码头”;有刚到的外地游商就着运货的大小车辆,圈出一片临时属地;更多的是挑着箩筐、箢箕、木桶,从各处田埂小道一大早赶来的乡野百姓,见缝插针,席地摆满自家种做的萝卜、芽白、葱蒜、芹菜、冬笋、红薯粉丝、甜酒等菜蔬饮品,乃至松树、杉树、枇杷等滴翠而幼嫩的树苗,或者亲手喂养的鸡、鸭、鹅、兔、鱼……鲜活而散发些许亲切的腥味。街面中间留出仅有的一线,仿佛深山幽壑间的一条羊肠小道,蠕动着东瞻西顾、肩扛手提的熙熙人流。偶尔一辆粤字牌照的簇新小车路过,拼着老命摁烂了喇叭,也叫不开车前自顾自买卖的人群,半天也没开出几米。司机大概是满沾风尘回乡的人,索性开了窗,用有些湿润的目光,贪婪摩挲、吮吸着久违的乡景,而后取出手机,兀自拍了起来。
这是茅洞桥丁酉腊月底的年集。浓郁的年味随着缓缓升腾、飘逸的乳雾,从穿镇而过的栗江(茅水河)上漫溢开来,与街巷云彩一般涌动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吃穿用玩似乎无所不有的琳琅年货一道,淹没了这座衡南的乡间小镇,也淹没了平生第一次做客茅洞桥的我。
我随出生在茅洞桥老街,颇有《水浒》里柴大官人豪侠之风的甘建华兄,恍恍惚惚地穿行在街巷,似乎一头茫然扎入清人蒲松龄《山市》里的海市蜃楼,赶往他嘴里能让我流出半升口水的一家猪血米豆腐店用早餐,一边听他如数家珍地说着茅洞桥的掌故。茅洞桥是乡间俗称,却又颇有古雅来历,源自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司空曙《送曲山人之衡州》的诗句:“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不过,茅洞桥的官名早已改叫茅市镇,曾是衡祁古道上一处熙来攘往的驿站,惜墨如金的诗人司空曙能纪之以诗,便是难得的证明。茅洞桥也以其古远文明,赢得了“南乡名镇”和“千年古镇”的殊誉。经过一座建于清初的古朴石拱桥,经甘兄指点,我挤过桥上密集摆设的摊点与簇拥的人群,探头往桥下张望,意图搜寻古籍记载的“桥口多生芭茅草,桥下泉水清冽”的痕迹,却终究是冷风猎猎的腊月,除了瘦弱的水面安静而温顺地流淌,芭茅草遮洞的情景,只能等年后“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的春日,才可一睹芳颜了。
猪血米豆腐店隐没在摆满摊点的街巷一隅,朴野得未挂店名,仿佛街上某位随意穿戴、不修边幅、一声不吭蹲地卖菜的乡间汉子。门前是一长溜黑不溜秋的灶火,大小锅里吐着温馨而芳香的热气,瞬间唤醒、撑开了我奔波一个早晨的胃。跨过灶前一处横卧的葱蒜摊点,进到店面,早已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七八张长条桌上的碗筷与脑袋,都埋没在升腾弥漫的热气里。一个粗野汉子吃得满头大汗,索性解开了衣衫,不时抬头歇息,嘴里却咀嚼不止,脸上很是满足的样子。我的食欲又被他的率性勾出一大截,目光深深地探入面前的碗里,舔舐起浮在热汤中的米豆腐。
猪血自然吃过,米豆腐虽只清寒的儿时稍稍尝味,终究也不陌生,但二者合一当做式的早餐烹饪,如同隔壁店里寻常的米粉或面条,我还是头一遭遇见。脸庞黝黑、满面憨笑的店主似乎看穿了我的迫不及耐,很快麻利地上了一碗。碗是瓷质大海碗,近如小脸盆,齐碗口油光可鉴的滚烫汤水里,满是扎实的猪血、米豆腐,佐以牛肉丝、红椒、葱蒜、姜丝、芫荽菜,红、白、黄、绿相间,如同古今残酷的官场沉浮不一,却令我每一根味觉神经瞬间像野马般奔驰起来。尝了几口,米豆腐的柔嫩,猪血的滑腻,牛肉的劲道,无一不透着绵绵不绝难以名状的混合香味,仿佛天上宫阙的某道顶级珍馐,让我从舌尖、喉咙到肠胃无处不舒坦,无处不熨帖。心里忽然揣想,此生若能做一个平凡的茅洞桥人,不抵这道美味的官衔、虚名大概都可考虑摈弃。嘴里塞进一块滑腻如少女肌肤的猪血,又想,美食大家苏东坡吃了几颗荔枝,便嚷着“不辞长作岭南人”,若当年有幸尝了茅洞桥的这道猪血米豆腐,恐怕早乐不思蜀了。一旁的甘兄见我有失斯文的狼吞虎咽状,淡然一笑,说,茅洞桥还有烧饼、拎豆腐和黄皮草鱼三绝,保管让你不虚此行!
将一海碗猪血米豆腐连同汤汁吞噬殆尽,抚摸肚腹臌胀而出,我与甘兄又像两尾鱼,悄然淌进了门前波澜般翻涌的年集里。阳光带着近春的暖意,爬上了屋顶,涂抹在一张张被年激荡的或沧桑或憨厚或稚嫩的脸上,人流依旧熙熙攘攘,肩背上或手中的袋子更沉重了,各处摊位上上下下的货物却似乎不见减少,或坐或立或蹲的大小老板、货主们面色沉静,更多的是喜气漫溢。还有不少如我们一样屋檐下街道边闲云般逛着的男男女女,老者安步当车,少者欢悦蹦跳。远处偶尔有一两声欢快的爆竹骤然炸响,儿时年里记忆中的硝烟味弥散开来,将我带入一种恬静、淡然、祥和而温馨的境界。望着曲曲弯弯绵延在街巷的年集,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古画《清明上河图》,朴拙的石桥、挨挤的店铺、敦厚的摊贩、涌动的人流,不仅形似且神似,仿佛大宋年间的张择端便以眼前的场景而非首善之区的开封为蓝本。这样一想,脚下的步子愈发轻快,我似乎怡然徜徉在茅洞桥的“上河图”了。
又转过几条街巷,从百货超市、五金门店、刚开张的酒厂、反季节水果摊位,以及形形色色的路边衣物、菜蔬、香烛、鞭炮摊点前走过,一连遇见了十几家烤烧饼店。醇厚的独特味道散逸而出,像奇花异草飘荡山林的淡淡幽香,将一条街裹在口与鼻的长久温存里。
烧饼店前都立着一个硕大的椭圆柱形炉灶,外壁由寻常的竹篾织就,年代久远,已看不出本来面目,都呈黑灰色。外炉壁包裹一圈厚达约20厘米的夯实黄泥土,也一样灰蒙蒙,随后才是光滑洁净的铁皮内炉壁。内炉壁隔空与一座炉内蹲坐、燃着旺火的小煤炉相对。店面里多坐着一两个女人,或许是婆媳,或许是雇工。她们不紧不慢,一遍遍揉搓加水的面粉成长条状,再揪成一小截,一张张轻轻压成面饼,摊开在一个圆形的簸箕里,最后端送给门口劳作的烧饼师傅。烧饼师傅是主角,胡子拉渣,胸口挂着油腻的厚黑围布,双手戴着套袖,将一张张面饼稍稍点几滴香油,迅即放入炉内,又倏然空手出来。我好奇地往炉内一瞧,面饼一一粘贴在内炉壁上,满壁都是,仿佛附吸在墙壁上一只只展开翅膀的白色蝴蝶或者蝙蝠。隔空而匀称的烧烤,香味很快从窄小的炉口溢出来。师傅一边粘贴,一边用火钳夹出烤熟的烧饼,堆在一旁的簸箕里,不一会儿功夫,便成了一座烧饼的小山。
我们站在一旁,观赏师傅烤烧饼的全过程,终于忍不住,不顾猪血米豆腐犹自臌胀在肚,买了几个刚出炉的烧饼。拈一个在手,饱满松软,表皮有些许焦黄;咬一口,外脆而内酥,醇香浓郁,溢满口齿。
生长于斯的甘兄吃了半辈子烧饼,似乎仍未嫌够,买了好几大袋,准备带回百里外的衡阳城,当作过年送人的礼物。又带着唇齿间的烧饼清香,像石鼓书院主讲的先生,谈起了家乡的轶闻掌故。他说,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曾率兵驻屯过茅洞桥,对这里的烧饼赞不绝口。我默然微笑,似有不信。他眉毛一扬,有些急了,说《宋史》有载,就在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闰四月。网络新近公布的《中国烧饼排行榜》,茅洞桥烧饼以其文化含量与独特风味名列榜首,通过眼下的互联网,远销衡阳、长沙、北京、上海、广州与深圳等地。从当地人的口中得知,小小的茅洞桥每年要打两三千万个烧饼时,我终于为之折服,对眼前的“上河图”有了更深一层的敬畏。
不知不觉间,阳光立在了头顶,人流仍旧在缓缓蠕动,年味也依然在尽情弥散。我走过烧饼摊,又向隐藏着拎豆腐、黄皮草鱼的茅洞桥“上河图”深处走去。我想,茅洞桥的恬淡、平静与富足,或许是当下中国的一个缩影。它的未来,像渐渐逼近的年,给人以无限的憧憬与遐想。想到此处,我驻足而望,似乎看到了街市尽头大年里腾空而起的烂漫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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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雄文,生于1970年4月5日,湖南冷水江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大学经贸学院客座教授,株洲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创作与评论》《名人传记》《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人民文学增刊》等报刊,被《作家文摘》等数十家报刊转载,入选多个选本文集。出版《无冕元帅》《名将粟裕珍闻录》《毛泽东粟裕与淮海决战》《蒋介石的枪杆子》《战场上的粟裕》《踏雪泥集》《眼底吴钩》《多是横戈马上行》等9部著作400余万字。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全国侗族文学“风雨桥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散文百家》全国征文一等奖、《人民文学》全国征文佳作奖等奖项。现居株洲。